这山路漫长得让他几乎要呼吸不过来,却又短暂地让他失神于耳边的礼官拖高又激昂的唱词声。
    他跪了又跪,间或听见长老们满意的笑声。
    响板声一打,唢呐捶倒高处,那道声音大喊:“夫妻对拜!”
    夫妻。
    对拜。
    江危楼心中蓦然一惊,意识到他们已经是夫妻了。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分明是想笑的,不再是淡笑或轻笑,是那种要从肺腑间飞出喉咙,必须张大嘴任由它窜出来的大笑。
    江危楼再次跪下,他感觉到离自己不到半寸的动静,每一寸肌肤都要被微风刺激到的颤栗。
    他听见她发簪碰撞的叮咚声,听见她动作时衣服摩挲的声音,又好像在恍惚中听见她轻笑的声音。
    她没有出声。
    但他听见了,连同唇角勾起的笑都能在看见。
    但很快的,嘈杂的欢呼声喝彩声,那些老古板们冗长的祝贺和场面话,那些孩童们的喧闹声太吵了。
    好吵,吵得他再也听不见身边人的动静,吵得他即便是握着她的手却又再也无法感觉到她。
    无尽的苍茫与恐惧生平第一次将他卷入这个漩涡,纵然盲眼也能处理无数事,但这一刻却让他比凡人还要不堪。
    无来由的,没必要的,不应有的思绪如同刮坏了的丝绸,乱作一团,遍地起球,逼得他几乎控制不住心中的戾气。
    但仅仅是那一瞬,江危楼又再次听见了。
    是礼官的祝贺。
    “两不相疑,一体同心。”
    他想,不猜忌很好,一体同心更好。
    从此不再分离,很好。
    他又听见礼官再祝。
    “天地其佑,列宗其知,告于四方宾朋。”
    他又想,天地祝贺最好,众人皆知也很好。
    最后,礼官喊道:“礼成!入洞房!”
    江危楼便陡然没了思绪,他慌乱起来,明明不该慌乱的。
    他那绝顶聪明,临危不乱的脑子在这一刻竟像是把一切忘了个干净,什么也记不得,如明月般温柔和煦的俊美面容上仍从容自若,可却一动不动。
    江危楼感觉到随之游转身了,他又听见她的脚步声。
    他便失去了所有理智,想要伸手,还未等动作却又感受到那只比他还凉的手却握住了她。
    随之游走一步,便扯他一下。
    江危楼便成了全然的傀儡,跟在她一寸后。
    不知多少步,他被扶着坐下。
    “咔嚓——”
    门关上了。
    她调笑着,“该喝合卺酒了。”
    江危楼道:“嗯。”
    他又笑着说,“只是要劳烦阿游了。”
    随之游便也笑出声。
    他听见酒液流出的声音,听见椅子被拉开的声音,听见她坐在他面前的声音。
    接下来,便再也不用听见了。?
    因为随之游凑近着,勾着他的手臂,酒杯叮咚一声。
    辛辣冰冷的酒液入腹。
    随之游:“你现在有什么愿望吗?”
    江危楼:“那要看阿游有多大的本事了。”
    随之游:“今天我心情好,你就算要天上的月亮,我也给你摘。”
    江危楼笑出声来,“我不要月亮。”
    他又道:“我想看星星。”
    随之游道:“行,左右不过折损我三成灵力。”
    江危楼微怔,阻止道:“我再调养两日便差不多了。”
    “不,我就要。”
    她又如胡闹一般,全然不顾他的阻止。
    暖融融的灵力通过她的手传入体内,但她的手太冷了,冷得他隔着衣服都觉寒。
    江危楼握住她冰冷的手,想为她暖一暖,却又想起自己天生体寒,手也是凉的。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此刻,只要他的手比她温一些便也无不可,于是更努力握住她发冷的手。
    江危楼低声道:“受寒了?”
    随之游沉默了几秒,笑意却有点发涩,“也许是做了亏心事,心虚罢了。”
    江危楼笑出来,又道:“胡言乱语。”
    一刻钟,他眼前逐渐恢复清明,看着这一切却隔着丝丝缕缕的红。
    江危楼看着随之游,却见她的脸也朦朦胧胧,隔着红,但丝毫不妨碍她靡颜腻理的面容。
    随之游道:“走,出去看星星。”
    江危楼只是笑,“已经看到了。”?
    随之游眸中似有疑惑,歪头,“你不会是在跟我说情话吧?”
    江危楼颔首,却陡然感觉什么东西摩挲发丝,他反应了会儿,才想起自己眼睛上还蒙着一条红纱。
    那视线中模糊的红,也是这红纱作祟罢了。
    随之游道:“你应该庆幸,星星很漂亮,剑也很快。”
    江危楼狭长的眸眯起,“什——”
    她拔下头上的簪子,银光一闪,雪白的剑陡然穿过胸口。
    江危楼胸口剧痛,血液喷薄而出,在红色喜服上洇出更深的痕迹。
    他身体颤动一下,红绸落下,露出他好看的眉眼,只是眸中不再有笑意,只有深深的震惊与茫然。
    ……这疼痛是什么?
    ——胸口。
    他胸口被银剑刺入,正中心脏。
    他顺着剑看过去,看见那双漂亮的手,为了喜庆,指甲上染了丹蔻。
    但不知为何,这丹蔻竟然一路从指尖红到了她的手指,再从掌心缓缓流下。
    是血啊。
    是他的心头血。
    江危楼想要说话,喉间却源源不断溢出血腥。
    许久,或许没多久。
    江危楼好像第一次如此迟缓地意识到面前的情况,他怔怔地看着她,“为……什么……”
    她是不是对自己有了误会?
    她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她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呢?
    他脑中千万种开脱的理由,面上强装的从容却在见她笑意的刹那间分崩离析。
    窗外狂风大阵,木质大门被吹得哐哐作响。
    电闪雷鸣,震耳欲聋。
    红烛火光摇晃,鲜红的囍字贴更添几分艳色。
    她面上也沾染血迹,愈发衬得水眸冰冷,“我欲证道。”
    证道……
    事已至此,话已落下,还能有什么可能性呢?
    江危楼不再有任何疑惑,那些残存在心中的期许再次破碎,他眼眸逐渐发红,喉间陡然溢出大笑,鲜血不停喷出。
    “随之游,你负我。”
    他挣扎着说出这几个字,眼睛努力睁大,却仍然觉得昏黑不断遮挡住他视线。
    所有动心,所有克制,所有相信。
    竟是他眼盲心瞎的错付,他赌输了。
    江危楼笑声放浪,面上再无温和,只剩歇斯底里。狭长的黑眸却亮了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亮,亮得愈发如墨黢黑森冷。
    兄弟,你有点恐怖。
    随之游一面想着,一面起身,并未拔剑。
    她道:“没错,我负你。”
    话本子上那些虐恋情深的台词都怎么说来着,她想了好一会儿,含糊道:“前面忘了,中间也忘了,反正若有来生,你取我命,我绝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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