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项检查做完,其他毛病没有,就是烧得浑身滚烫,输完液稍微降了些温度,简玟执意要回家,不肯在医院过夜,蒋裔便又把她接回了家。
    自打那天开始,简玟的气色更差了,就连跟修聿拌嘴的力气都没有了。
    人对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噩耗似乎有种天生的感知能力,她主动询问蒋裔什么时候能见他爸妈,大概是不想等到状态更差的时候。
    蒋裔告诉她明天上午他出趟门,下午就出发。
    第二天简玟早早就起来了,目送蒋裔出门后,她换上一件纯白色打底和一条双排扣背心裙,然后呆呆地坐在落地窗边等蒋裔回来。
    修聿抱着三少爷走了过来,坐在她旁边,对她说:“老蒋和你说过吗?你原来也养过一只猫,叫二少爷,那猫被你养成了一头猪,没点臂力都抱不动。”
    她神情空洞地点了点头。
    他又说:“我们结婚的时候,你就带了只猫嫁给我,跟我说猫就是嫁妆,那猫跟我八字不合,不是啃我鞋子,就是抓我衣服,我时刻不想把它宰了。后来你走了,也就剩我和二少爷了。”
    简玟转过眸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修聿叹了声:“行吧,我不说了。”
    隔了好半晌,简玟忽然开口道:“我有点紧张。”
    修聿摸着三少爷,说道:“紧张什么?老蒋父母又不会吃人,他这么大岁数了讨个小姑娘,他父母不乐开花了。”
    简玟的神情却暗淡了下去,如果她还有很长的寿命,或许这次见他父母也是喜事一桩吧。
    她低下头来的时候,披肩的长发落了下来,虽然化了点淡妆掩盖了气色,可眼里却没有神采。
    修聿抬手绕着她柔软的发尾,简玟转过头来的时候,他对她说:“我给你剪个头发吧。”
    她迟疑了会:“我留了很久的。”
    修聿扬眉道:“你还不肯,我剪头也是看心情的,一般人我还不愿意出手呢。”
    他垂下眸,唇边泛起一丝苦涩:“不是要见公婆吗?就当送你出嫁了。”
    简玟坐在镜子前,修聿给她围上围布,从他的行李里翻出一套专业剪发工具,拉过椅子坐在她身后,盯着镜子中的她看了许久才剪下第一刀。
    修聿剪了很久,简玟都有些坐不住了,他却还在修剪,她干脆闭目养神。
    等他停下剪刀叫她的时候,简玟睁开眼看见了一个崭新的自己。
    她的脸不大,剪了短发后人变得精神了些,脸型修饰得更加精致,仿佛变了个人,心情也好了些。
    蒋裔正好从外面走进来,看见她的样子后,诧异道:“你怎么把她头发给剪了?”
    修聿收起自己吃饭的工具,低着头道:“剪短了头发容易吹干,免得着凉。”
    简玟走到蒋裔面前,甩了甩短发问他:“好看吗?”
    蒋裔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当然,东西收拾好了吗?”
    简玟点点头,蒋裔让伟仔把行李提上车,修聿将他们送出屋子,简玟上车前回头看了修聿一眼,对他说了声:“谢谢。”
    修聿立马接道:“要谢我让姓凌那小子把族谱拍张照来给我当手机屏保啊。”
    简玟白了他一眼,干脆利落地上了车。
    蒋裔说了他一句:“没话找话。”
    他刚转过身,修聿叫住他:“老蒋。”
    蒋裔回过头来,修聿耸了耸肩:“没什么,就是告诉你一声,她做那个决定前对我说过,既然都要一死,她情愿换你一命。”
    四周起了风,云层遮蔽了光线,天色逐渐暗了下来,这一刻,属于陈少昭的记忆得到了救赎。
    修聿抬起头,声音像从悠远的天边传来,催促道:“去吧,快走吧,趁下雨前。”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伟仔驾车一路疾驰, 下了绕城又开了一段停在休息区内,他们下车换了一辆fv两地牌的商务车直接过关,司机是个香港人, 跟了蒋裔挺久, 但是简玟第一次见他。
    趁几个男人将行李提上车, 简玟便溜去了超市, 今天气压尤其低,给人一种燥热难耐的感觉,尽管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医生叮嘱她最近忌生冷的, 她还是买了根冰棍含在嘴里。
    出来的时候碰上个两岁多的小女孩撞到她身上, 小女孩的爸爸赶忙过来将她抱起来对简玟说道:“不好意思啊。”
    然后便训斥怀中的女孩:“跟你说了这里车多不能跑, 你看把阿姨撞疼了。”
    小女孩害羞地躲进爸爸怀里, 男人抬头对简玟抱歉地笑了下, 简玟也回了个笑容:“没事。”
    蒋裔寻了过来,那对父女正好走开, 简玟把冰棍扔进垃圾桶,若无其事地问道:“可以走了吗?”
    蒋裔抬手擦掉她嘴角的作案痕迹, 说道:“贪嘴。”
    商务车开动的时候, 简玟透过玻璃看见不远处的私家车旁, 刚才那个年轻爸爸托着小女孩将她举得高高的, 逗着她玩儿,隔着车窗简玟仿佛都能听见小女孩清脆的笑声, 她也不自觉跟着弯起了嘴角。
    直到车子重新开上了路, 简玟才收回视线问道:“我们以前有过孩子吗?”
    她只是听蒋裔说赵凤儿那一世他们失去过一个还在腹中的孩子, 之后他便没有再提过了。
    蒋裔嘴唇紧抿, 目光微微颤动了下。
    赵凤儿赶回博罗阻止乌巴戈来犯的时候, 她已有了身孕, 裔舜见到她时,她全身筋骨皮肉无一完好的地方,那个孩子也没能保住,这是刻在他记忆里伴随着他生生世世的痛。
    终究他没有将这些说给她听,只是回道:“没有。”
    简玟下意识脱口而出:“我给你生个孩子吧。”
    蒋裔转过眸看向她,简玟又懊恼道:“可就是有时间怀也没时间生了,要是在去年你刚找到我的时候,我就怀上孩子现在说不定能来得及。”
    “刚认识就让你跟我生孩子你能愿意吗?”
    “......那是不能愿意的。”
    蒋裔唇边牵起一丝弧度:“傻瓜。”
    简玟又不禁伤感起来,如果她能为他生个孩子多好啊,起码以后有孩子相伴,他不会再孤孤零零的,他一定会是个好爸爸吧。
    简玟眼眶湿润起来,她撇开头偷偷擦掉了眼泪,蒋裔握住她的手臂将她身子拽了过来,问道:“怎么哭了?”
    她哽咽道:“我就是,觉得对你挺不公平,还不如......你把我忘了,过正常人的日子。”
    蒋裔眼底隐隐涌动着压抑的情绪,声音紧绷:“试过,很难。”
    简玟抬起目光:“你一开始想起来是什么感觉?”
    “痛苦。”
    他言简意骇,简玟嗅了下鼻子,前一分钟刚要他忘了她,这会又不甘道:“想起我很痛苦吗?”
    他告诉她:“我最先接收到的是陈少昭后半生的记忆,那时候病痛缠身,是一段......让人不太好受的回忆。”
    简玟怔了下:“在英国走的?”
    蒋裔摇了下头。
    解放后陈少昭就回了国,那时全国主要船厂仅剩20家左右,船舶工业伤痕累累,他以陈裔这个名字再次投身这条复兴之路,直到65年被病痛折磨,与世长辞。
    他的每一世都在孤独终老中等待命运对他的审判,站在生死的十字路口,他的身边没有儿女送行。
    承欢膝下,天伦之乐这些人世间美好的情感他统统没有体会过,只有寥寥挚友为他操办后事,让他能体面地离开这个世界。
    蒋裔不太愿意想起那段记忆,便转开了话题说道:“之后就是一种割裂的感觉,经常不知道自己是谁,性格变化很大,一会是十几岁少年的心性,遇到事的时候又变得很老成,周围人都觉得我不正常,这种情况持续了一年多。”
    简玟大概知道他说的感觉,刚听说这些事的时候她就是这种割裂的心情,现实和梦境来回切换,处处透着不真实。而她只是听他转述,蒋裔的脑中却是切切实实的记忆,要比她真实多了。
    ......
    蒋镇升记起所有事情的那年,他父亲正好投资失败,房子抵了债,一家人搬去九龙窝在很小的地方。
    某天蒋镇升从学校回来,父亲的几个朋友来家里喝酒,谈起生意不景气,年关在即,老板拖欠工资的事。
    年仅十八岁的蒋镇升走了过来,坐在一群叔伯面前,沉稳淡然地告诉他们,香港回归不久,往后内地和香港来往会更加密切,以后势必会建立一条新的产业链,他们既然车子和司机都是现成的,不如辞职出来,成立物流公司,把这条运输线盘活。
    这些叔伯跟着别人后面干了一辈子活,哪里想过自己开公司,更不敢轻易辞了现在的活,大家说他异想天开,开公司哪有那么容易,蒋镇升反问他们觉得哪个环节有困难?
    他们每提出一个,他便反驳一个,直到这些长辈无话可说。
    大家调侃蒋镇升说话老气横秋,实则暗示他没大没小,蒋爸感觉脸上无光,当场训斥了他一顿,让他去一边待着,少掺合大人的事。
    蒋镇升抬起头看向蒋爸的一瞬,那震慑的眼神让蒋爸十八年来面对自己的儿子头一次有种陌生且惊骇的心情。
    没多久,蒋镇升便跟父亲借钱,说他要去趟内地,那时候的蒋家还欠着一屁股外债,蒋爸哪有闲钱给儿子旅游,便把他说了一通,蒋妈也说他不懂事,家里现在困难,想去内地再缓缓。
    谁曾想蒋镇升把一直舍不得用的画材卖掉了,还低价出掉了视若珍宝的藏画,筹得了路费。
    等他爸妈得知这件事的时候,他已经离家去了内地,二老气得不轻,扬言等他回来要打断他的腿。
    然而他这一走就去了一个多月,回来的时候把家里所有外债清掉了,蒋爸蒋妈这下急了,问他钱哪里来的,他只是告诉他们不偷不抢。
    到了择校的时候,他再次做出了让家人无法理解的举动。
    以当时蒋镇升在美术方面的天赋和积累完全可以留在香港,轻松获得入学资格,他却执意要去内地读大学,还放弃了艺术这条路。
    蒋爸气地抽出藤条就往他身上抡,蒋镇升不仅没有丝毫闪躲,甚至抬起手接住了藤条,目光像座巍峨的大山压在蒋爸面前,对他说:“我已经决定,我会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那不容置喙的口吻让蒋爸甚至愣在当场,纵使是见惯大风大浪的他也被儿子身上这排山倒海的气场压制住了。
    从那天开始,蒋镇升彻彻底底成了蒋裔,在他的点拨下,蒋爸的几次投资都抓准了时机,那之后,蒋爸对这个小儿子便愈发信任。
    刚恢复前世记忆的那几年,他过得并不顺遂,虽然和基金会的人接上了头,但那些生意早已在历史的洪流中面目全非,从前跟着他的弟兄们相继离开了人世,后世人又怎么可能认他个毛头小子说话。在他找到了谢方年后,事情才有了转机。
    大学期间是他最疲于奔命的几年,学校也很少去,原本循规蹈矩的人生路线在那个时期彻底天翻地覆。
    为了逐步收复陈少昭留下来的产业和势力,他花费了相当大的功夫。
    后来,他建立了两岸的生意往来,无形中让蒋爸赚了不少钱,蒋家的日子也慢慢好了起来。
    只是他很少再回家了,面对家人时,他不再单单是蒋镇升,前世的记忆像是枷锁如影随形,那一世世的沉淀终究让他变成了一个隔岸的人。
    每一世的父母在他眼里都成了重要的过客,他会记挂他们的身体,也会安排好他们的生活,定期回去看望他们。但心境到底是不同的,大脑里装着上一世老者的记忆却要以小辈自居这本就是件很割裂的事,久而久之,这种割裂的情感会让他和家人的关系逐渐疏远。
    最终他总会变为一个孤单的人,带着无法道与旁人说的秘密独自走完一生。
    ......
    车子过关后简玟突然想起来自己空手而来,蒋裔让她不用操心,他安排好了,但简玟还是执意亲自给他父母挑选几样东西。
    车子绕到中环,简玟下了车问蒋裔:“你爸妈喝酒抽烟吗?”
    蒋裔告诉她:“他们岁数大了身体不好,这些都碰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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