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度秋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干干净净的手指,谁也不清楚他墨镜后的眼睛究竟在看谁:“你老婆生了场大病之后好像受不得刺激吧?如果她知道你被拘留、你的女儿被公司辞退、你的外孙被学校退学,会是什么反应?”
    董永良如遭雷劈:“少、少爷,跟他们没关系,都是我一个人做的……”
    纪凛也不同意:“二十一世纪了你搞什么连坐,这儿是你行使私权的地方吗?头顶有监控,注意言辞。”
    “二十一世纪了还有人玩儿下毒这么封建老土的把戏呢,若不是知道你背后有人,我真怀疑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主意,现在哪儿有年轻人搞这一套。”
    董永良冷汗直下,几乎想给他跪下,可双手被手铐牢牢铐在了椅子扶手上,动弹不得。
    虞度秋看着他干裂苍白的嘴唇哆嗦了会儿,慢悠悠地补充:“不过呢,如果你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我可以保证你家人的安全。”
    纪凛冷哼:“别抢警察的台词,你以为我们没跟他说吗?嘴皮子都快说破了,他不信有什么用——”
    “您说真的吗?”董永良浑浊的眼珠瞬间亮了,仿佛一直闭口不谈就是为了等这句话。
    纪凛愕然:“你信他,不信警察?”
    “少爷的承诺……从来不会食言。”
    “也不是从来不会,偶尔会忘记,比如喝醉的时候。”虞度秋不知想起了什么,懊恼地揉了揉太阳穴,“不过现在很清醒,我可以给你这个承诺。”
    董永良长长地松了口气,多日的提心吊胆终于放下:“少爷,我承认我是一时贪心,可还有个原因,就是……我实在没法拒绝那个人的命令啊……”
    一刻钟后,监控室门开。
    卢晴带着耳机听完了全程,对早已预料到的结果并不惊讶,只是对某位不守规矩的大少爷感到气恼,待虞度秋一出来,就指着他警告:“虞先生!你再这样目无法纪,我要上报给我们局长了!”
    “卢小姐别生气,我们现在分分秒秒都很宝贵,一些繁文缛节能免则免,有助于提高破案效率。”虞度秋一摊手,甚至洋洋得意,“你看,你们两三天都没解决的事,我一刻钟就解决了。不用谢。”
    纪凛跟在后头关上门,啐道:“你来干什么?昨天刚说各走各的路,今天就来干涉我们的路?”
    虞度秋后腰靠上桌子,长腿交叠支地,说:“和你一样,认识多年的人离开了,难免有些不舍。”
    “……什么意思?”
    “你今早去怡情酒吧了是吗?”虞度秋了然一笑,“想穆浩了?去纪念他?”
    “谁去那晦气地方纪念他,要去也该去墓……”纪凛顿住,喉结动了动,似乎咽下了一句难以说出口的话,“……我只是通过这次出国,深深意识到你这人的神经质和不靠谱,穆浩能给你留下线索,找你商量事情,怎么就不找我这个同学兼同行?我不比你可靠多了?所以我就去那儿看看有没有遗漏疏忽的地方,或许……他也给我留线索了呢。”
    纪凛越说到后边声音越轻。
    卢晴很没眼力见儿地问:“查到了吗?”
    纪凛没好气:“你看我的样子像查到了吗?”
    卢晴瞧着他乱成鸟窝的头发,摇头叹息:“谁让你去招惹中国大妈,那可是地表最强物种。”
    虞度秋宽慰:“想开点,或许穆浩只是觉得这件事太危险,不想让你参与。”
    纪凛:“你少假惺惺地安慰我,道理我都懂,我就一个小片儿警,没有钱,没有权,能力也没穆哥强,他都解决不了的案子,找我有什么用?穆哥肯定也知道这点,所以在命悬一线的时刻选择把线索留给你,而不是我……不,他可能压根没想起我,毕竟我们毕业之后来往也不多。”
    “不多吗?”虞度秋明知故问,“那为什么还关注他朋友圈?知道他生日想要一块表?你也给他买了吗?”
    卢晴突然想起什么:“对哦,纪哥你最近好像是对手表很有研究诶,上次看见虞文承尸体的时候,还点评他的表……”
    “男人喜欢手表不是很正常吗?”纪凛不耐烦道,“虞度秋,我倒想问问你,你给你身边的人灌什么迷魂汤了?怎么他们都那么相信你?把你当神啊?”
    虞度秋的笑意很淡,好似嘴唇没力气勾起来:“人类自古以来,对超出自身认知范围的事物,不是向来如此吗?”
    这人三句话里有两句真假难辨,还有一句神神叨叨,没法细究,纪凛懒得跟他计较,将话题拉回正题:“董永良招是招了,可你也知道,他招出来的只不过是个工具人,更背后的人,万一她打死不说,怎么办?”
    卢晴“啊?”了声,满脸困惑:“还有背后的人?谁?”
    虞度秋竖起一根食指立在唇前,轻轻嘘了声:“我来审,你在监控里看着就好,她会告诉我的。”
    “就算她说了,我们也只能拿到这件事的证据而已,之前的那些案子呢?他们怕是早就销毁证据了。”
    “别急,纪队,慢慢挖呗,红宝石总有挖完的一天,豪门总有败落的一代,同样地,光明总有到来的一刻。不过你们动作可要抓紧,如果到的太慢,我可能要采取不光明的手段了。”
    卢晴脑子不笨,听了暗示,稍微转个弯就想明白了,讪讪道:“我好像听懂了,可是怎么感觉……应该先把你抓起来?”
    “开个玩笑而已,卢小姐这种较真的性格也是蛮可爱的。”虞度秋随意地把卢晴撩了个大红脸,接着道,“好了,我该回家处理家务事了,董师傅释放了之后麻烦告诉我一声,我派人护送他回老家。”
    纪凛肃色问:“你真不追究了?这么宽容?”
    “不了,当作回报吧。”
    “你付他工资,他为你工作,理所应当,你不欠他什么,谈何回报?”
    虞度秋已走到审讯室门口,闻言回头:“这就说来话长了——我小时候,有一阵子厌食,吃两口就吐,瘦到脱相。我外公找了很多厨师,都没改善我的毛病。后来董师傅来应聘,他会做很多菜系,但他那天觉得自己大概没希望,就简单给我做了道家乡清蒸鱼,说是他女儿最喜欢的菜,希望我也喜欢。”
    “我想,能做给自己孩子吃的,肯定不会有问题吧。最后我留下了他,那道鱼一做就是十几年,有时候我觉得,董师傅已经变得像洪伯一样,成为我们家的一份子了,可惜……”
    虞度秋低声叹息:“他真不该在那道鱼里下毒的。”
    纪凛一时无言。
    卢晴见气氛有点沉重,开了个玩笑:“那其他菜就能下毒啦?”
    虞度秋抬眼——监控室内的强光扫过他的深色墨镜,镜片后的眼神显露了一瞬,极其冰冷。
    卢晴脊背一寒。
    虞度秋破天荒地没有展现绅士风度,一言不发地推门而出。
    “怎么了他……怪吓人的,开个玩笑而已……”卢晴心有余悸。
    纪凛:“不合时宜的玩笑别瞎开,那道鱼下毒和其他菜下毒能一样吗?”
    卢晴莫名:“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董永良知道他一定会吃那道鱼,而虞度秋确实吃了。”纪凛扭头,看向监控室内悔恨落泪的老厨子,“这是他们之间一种无形的信任,而董永良却利用了他的信任,换作你,你能原谅吗?”
    卢晴摇头,思忖了会儿,说:“这么一想,虞先生也蛮可怜的。”
    “他可怜什么,炒了一个厨子他还有无数个,多的是人伺候他。”
    “可是你想啊,虞先生的飞机那么大,多带几个厨师绰绰有余吧,他却只带了董师傅一个,因为他心里很清楚这趟出国风险巨大,已经小心到这种地步了,还是被害了。如果连最信任的厨师都会害他,那他身边的保镖呢?员工呢?甚至警察呢?都有可能啊,你不觉得可怕吗?”卢晴边回忆边说,“而且我记得,他当时揭穿董师傅的时候,脸上是笑着的……他真的一点儿不在乎吗?还是……想掩饰自己的情绪呢?”
    纪凛愣住。
    仔细回忆,虞度秋不仅当时是笑着的,后来几天与他们一同吃住,提起这事的时候,也一点儿没露出介怀的样子。
    监控室内的董永良渐渐止了泣声,默默发呆,或许在回忆过往种种,或许在盘算未来出路,不得而知。
    能大哭一场发泄情绪的人,最容易释怀朝前看。
    不能的人,也许一直停留在过去。
    纪凛突然想起,虞度秋每次提到穆浩,几乎也都是笑着的,还总拿穆浩开玩笑,显得很不尊重这个可能已被谋杀的老朋友。
    然而事实上,得到故友留给他的线索后,虞度秋毫不犹豫地抛下了多年来建立的商业帝国,回到国内,亲自作饵诱出凶手。
    以他的财力和人脉,即便身在国外也可以远程指挥,何必亲身涉险?
    短短半年间,自己的挚友生死未卜,自己的亲二叔在面前跳楼身亡,自己身边的人密谋诡计,自己被追杀差点丢了性命……正常人都会崩溃,虞度秋就算脑子再不正常,真的能做到无动于衷吗?
    卢晴昨晚当了回公主,平添了几分公主病,多愁善感道:“不过最可怜的还属咱们,人家好歹富可敌国,咱们是赚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抓住的人得放了,没抓住的人还不能抓。”
    “……”纪凛心里刚冒出点儿对虞度秋的同情,立刻被这番话狠狠按了下去,“行了,别絮絮叨叨了,跟老彭打报告办手续去,派人继续监视董永良,姓虞的不追究是他的事,我们还得顺藤摸瓜。”
    “啊?凶手不会这么傻吧,明知我们会监视还联系他?”
    “说不准,凶手现在给我的感觉就是不太聪明,身份基本已经被我们识破了,菜得很。”
    卢晴小声:“菜你还抓不住,岂不是说明你更菜……”
    “……你再小声这里也就我们两个,我听得见!”
    审讯室的门在身后关上,虞度秋获得了一瞬间的清净,但耳朵随即被更多噪音占据。
    公安局的长廊上不乏行色匆匆的警察,倒不是新金区近期犯罪率上升,而是因为专案组为了调查三起谋杀案,这段时间二十四小时轮班搜查区内的娱乐场所、出租屋、酒店等地,没寻到lsd的踪迹,却意外抓获了不少嫖-娼卖-淫的、聚众赌-博的,甚至是吸白-粉的。
    大案没破,今年的绩效算是提前完成了。
    走廊上的多数人瞧见这位一头银发、室内戴墨镜的奇葩,难免回头多看两眼,心里寻思着,这位应该是做鸭或者情感诈骗进来的,这脸这身材,哪个女人男人看了不犯迷糊?
    虞度秋抬表轻点两下,呼叫了带着女儿不知在哪儿参观的周毅,预计两分钟内能赶过来。
    他如释重负般轻吐一口气,迈出步子——然而多日的舟车劳顿和超长时差给了大脑一记闷锤,晕眩感突如其来,他始料未及地趔趄一步,勉强稳住身形。
    这时,旁侧伸过来一条男人的手臂,揽住了他的肩。
    光看这手臂上结实的肌肉、和这宽厚修长的手、干净平整的指甲,就知道是位自律又健壮的年轻警察。
    虞度秋心思一动。
    他对这个职业不太感冒,可最近身边的某位保镖太过张狂了,他有点束手无策,急需借助外力挫其锐气。
    这位看着就很合适。
    “谢谢……不好意思。”虞度秋微笑着抬头,心想,只要对方长得过得去,就试试能不能带回去,让某人看看,他多的是优质备选,别太得意忘形——
    “不客气。”
    “……”
    这位“警察”长得岂止是过得去,简直是相当可以,可以到虞度秋开始怀疑,刚才的回头率或许大半不是因为自己。
    “……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回去。”
    “老周会接我,那辆车要b照以上才能开,你有吗?”
    “有,就算你坐的是飞机游艇,我也能开,你当私人雇佣保镖是吃干饭的吗?”
    虞度秋使出杀手锏——以权服人:“我没让你来,你不听我话,自己回去。”
    平心而论,和一身脏臭的纪凛以及眼泪鼻涕齐流的董永良待了半天,突然遇上这么一位清爽俊朗的大帅哥,着实是烦闷和色-欲的双重释放。
    但昨晚那个很浅很短暂的吻,像在他们之间蒙上了一层暧昧的纱。
    虞度秋的喜欢向来简单粗暴,看上谁就把谁搞上床,腻了就打发走,接着搞下一个。
    柏朝不愿意上他的床,却要他的喜欢。
    他们不是一类人,却得了一类病:自大症。都以为世界要绕着自己转。
    “你不用太介意昨晚的事。”年轻男人的力气很大,揽着他的力度像挟持,带着他往外走,“我有的是耐心,只要你别惹我生气。”
    虞度秋感受到了纪凛被抢台词时的恼火,正逢心情差,反唇相讥:“惹你生气又怎样?你也要害我?”
    柏朝摇头,低声说:“不至于,舍不得。”
    虞度秋一愣,突然安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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