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衍秋清楚,东泽的体质与常人有些许的不同。东泽不像旁人那般需要事先绘好的阵盘,或是借助什么材质上好的阵盘作阵。东泽可以在瞬息之间,用灵力凝聚阵纹,用他自己作为阵盘。
    这般做法听着简单,可除却东泽,世上没有第二人能够做到他这般轻而易举。阵盘通常都需要承载极高的反噬,对灵力的消耗也极为恐怖,若是常人学着东泽这般做法,恐怕不多时便在反噬下灵力枯竭而亡了。
    衍秋从未见过东泽使用阵盘,想来这与东泽的特殊体质有关。
    而这特殊的体质,偏偏成为了非东泽不可的原因。
    这简直就是……玩命。
    以自身作为阵盘的人,从此与阵法融为一体,阵在人在,阵亡人亡。一旦成阵,那人便与这阵法绑死了,除非身死,否则再也无法与这阵法分开。
    这便意味着,他会与东泽分开,甚至需要面对东泽离他而去的结局。
    他在这世间百年,从未预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他才刚明白自己的心意不久,甚至这份心意,还未能诉诸于口,告诉他面前的这个人。
    衍秋定了定神,便见到东泽垂首,在那书桌前坐下了。
    东泽朝他招了招手,示意衍秋坐过去。
    衍秋思虑半晌,终是在东泽跟前坐下了。
    “这事情我不知道该如何与你说起。”东泽开口,便先叹了口气,“真要算起来,还需要从我师父他们说起。”
    北斗星城之所以有七座城,便是因为最初的城主一共有七位。
    谁也不知他们七人自何处而来,只知他们七人是师从同一人,分别以北斗七星之名作为道号。
    除却他们当中年纪最大的天枢尚有一位远房后辈外,这几人在世上再无亲朋。
    他们在道修地界上奔波,建立共四七二十八城,对应着天上的二十八星宿,再建立五座主城,分别划分东方青龙域、西方白虎域、北方玄武域与南方朱雀域,各个主城统御着身处其域中的七城,又由勾陈城统御着其余四座主城。
    自此,天上星斗蕴天下灵力,五位域主应运而生,由他们分别管辖着对应的地域。
    天上分星,地上分野。以此催生以天地为凭的阵法,以此阵护佑人族安居乐业,再不受那魔气侵蚀之扰,也不必受魔族侵袭之苦。
    然而,他们很快又发现,光是以城池为阵,催生而出的阵法之力尚且薄弱,虽能阻拦魔气侵蚀,然而那无休无止跨境而来的魔修却是需要五位域主亲自解决。
    五位域主不堪其扰、分身乏术,也逐渐因为那不停歇的侵扰而大伤元气。尤其是西方白虎域的域主监兵,作为与魔域接壤面积最大的域,白虎域承受了最多的魔修入侵。
    万幸白虎域域主监兵在五位域主之中最为善战,因而才顶住了大部分的袭击,除却这些防不胜防的侵扰外,人魔二族百年以来算是相安无事。
    东泽说到此处,眼神黯淡了一瞬,他张了张嘴,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了下去。
    只靠这五位域主毕竟也不是长久之计,于是七人算出道修地界上灵气最为充裕之地,寻到其下的灵脉。
    这灵脉乃是星斗大阵之下灵气最为充裕之处,又受了星斗大阵的庇佑,因此灵气充裕程度超乎寻常。
    这灵脉与星斗大阵相辅相成,愈来愈强。
    灵脉乃是指灵气汇聚之地,而灵气汇聚之处,久而久之这浓郁的灵气又能形成灵石,最后若是此处灵气浓度不减,甚至最终会凝聚出灵玉。
    而这处得天独厚的灵脉,不但凝聚成了一块巨大的灵玉,甚至还从这灵玉之中生出了玉髓。
    普通的矿脉中,也有少量的玉矿能生出玉髓,然而那已经是万中无一的特例。
    因此这处生出玉髓的灵脉,被那七人发现的时候,饶是那见多识广的七人,也惊叹不已。
    玉中难生髓,灵玉更是难上加难。这灵玉之髓在此时生出,恐怕是天地为他们所衍生出的转机。
    然而这玉髓在这个节骨眼上被这七人发现,只能感慨是时也命也。
    这集了天地灵气而孕育而出的、此世间空前绝后、仅此一个的玉髓,既然承了天地的灵气哺育,那么,自然也需要回馈天地。
    只是后来他们发现,这玉髓之中,竟是生了灵。
    这一下叫这七人乱了阵脚,他们原本只是将这玉髓视作死物,可谁成想,这玉髓竟能成灵。
    要知晓,这世间自有制衡之道,越是天生强悍的存在,便越难延续血脉,开智更是难上加难。譬如龙、凤二族,一对夫妻可能至死都未能诞下一子,更别说他们的后代,若是不能开智,甚至连原本保护他们的蛋壳都无法打开,连这个世间也无法多看一眼。
    这灵玉之中生出玉髓,便是凤毛麟角,这玉髓成灵更是空前绝后,实乃巧合之中的巧合。
    诚然,这玉髓之中的灵有着常人所不能企及的力量,然而,这玉髓之灵太过珍贵,叫他们不敢轻易决断它的未来。
    在他们犹豫之际,这玉髓之中灵趋近于成熟,他们再也不能轻易抹杀这个自灵玉之中孕育出来的灵。
    于是他们最终决定留下这玉髓之灵,并将玉髓之灵视作常人一般教养。
    “这个玉髓之灵,便是你罢。”东泽未刻意隐瞒,虽然未指明,衍秋几乎毫不费力地便猜了出来。
    东泽微微颔首,算是应了他的话。
    “他们寻到我的时候晨光熹微,正是春初,万物蓬勃之时。他们看着东方的晨光,为我起名为‘东泽’。”东泽淡淡地道,声音中没有半分起伏,“他们同我说:‘东泽,你是此世间,唯一的希望。’”
    短短的一句话,却有着将人压垮的重量,而这本不该属于独一人的重量,却完完整整地压在了东泽肩上。衍秋抬头看着眼前这个甚至称得上是单薄的身影,鼻子没来由地一酸。
    可他还是接着往下问了:“后来呢?”
    虽然他隐约知晓一些那七人后来的结局,然而他还是想听东泽说。他想知道,东泽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又想贴近些当年经历了这些变故的东泽。
    “我开智的时间比你长得多,百年开智,他们走时我不过堪堪开智十余年。”东泽轻声道,“他们原本是将我作为祭阵的材料留着的,可不知为何,他们最后却改变了主意,在魔潮再度袭来的时候,他们选择自己祭阵。”
    “那日,他们将我带到星斗大阵跟前,叫我看着他们祭阵。他们要我永远记得他们,也要我记得他们的理想,记得他们是为何而死。”东泽再度提起往事时,语气淡淡的,像是在说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非刻骨铭心的记忆,“他们临走时,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你应当能走得比我们更远,能做得比我们更好。’”
    没有一句提起星斗大阵,却从头至尾都是星斗大阵。
    可东泽不曾对衍秋说的却是,正是因为如此,师父们的遗命,是东泽无论如何都要完成的事。
    从此,东泽失去了自己的七位师父。
    师父们成了星斗,高悬于九天。
    而他依旧是那个地脉之中孕育出来的灵,孤身一人,举目无亲,自此独步于人间。
    “他们给过我家,他们走的时候也并没有将这个家带走。”东泽道,“可那是他们带给我的家,没有了他们,我觉得这个家和以前不同了。所以后来我不敢回去,生怕一回去就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人。”
    城中的居民毕竟还是有自己的生活的,虽然他们都与东泽十分和善,然而毕竟他们还有自己的家人,他越是回去,越是察觉到自己的格格不入。
    所以他云游百年,漫无目的,直到碰上了衍秋。
    东泽的目光转向了衍秋,神色有一瞬的柔和,似乎仍有未尽之言。
    可说出口的却是:“该睡觉了。”
    衍秋一时间还未能消化这个横跨了百年光阴的故事,这过往实在是太过震撼与沉重,叫他心中余下的满是对东泽的心疼。
    思绪绕得太远,他一时间有些没想起来,自己最初质问东泽的到底是什么问题。
    东泽似乎是回答了,可又似乎是没有正面回答。
    衍秋摇了摇头,将纷乱的思绪甩出脑袋。今日情绪大起大落,他精神消耗得厉害,确实有些累了。
    他化出原身,正是东泽最喜欢的兽身。随后又将身体盘成一个圈,将东泽圈在自己身体形成的围墙间。
    也就只有他化出兽形的时候,他们二人才能这般亲近。
    夜里很静,就连风吹起来的动静也是轻轻的,一直未合上眼的东泽忽然伸手,轻轻按上了衍秋的脑袋。
    白虎额前那个玄异的图案被他按在掌心下,看起来与寻常的白虎无异,失了几分神秘,仿佛这样就能叫他暂且忘却衍秋的另一重身份。
    衍秋对他的动作无知无觉,仍旧在沉沉地睡着。
    东泽轻叹一声,面上的神色与其说是笑,却更像是在哭。
    “衍秋,”他轻声说着,丝毫不在意自己倾诉的对象没有半分回应,“你是我的希望。”
    第237章 前尘旧梦·三七
    二人也有些时未回北斗星城了,因此乍一见到被装点得红红火火的北斗星城,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城中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还在布置着街道的人们纷纷停下手中的工作,同东泽与衍秋打着招呼。
    这婚宴举办的地址选在玲玲居住的开阳城,开阳城也是距离他们住所最近的一座城,无形中给他们添了些方便。布置婚宴时的热闹时常传到他们的住所中,惹得衍秋有点心痒痒的,一直想出去看。
    然而衍秋还未见过多少婚宴,参加婚宴还是第一回 ,也帮不上什么忙,因此只能在附近看着。
    此刻他是化了原身出来的,只因他暗暗想着若是东泽忙累了,说不准还能回头找他靠一靠。
    只是现在东泽忙着忙着不知去了何处,反倒是一群他还未见过的小鬼将他团团围住了。
    这些小孩子俱是他与东泽离开的这些年里出生的,虽未见过他,却也不怕生,特别是一个小姑娘,一见到他,上来便张开双臂,直直抱住他的前臂。
    若非他一开始便察觉到这些小鬼的靠近,恐怕下意识就要将这小姑娘甩出去了。
    他压抑着自己的本能,勉强低头去看抱住他的小姑娘。小姑娘年纪还很小,堪堪站得稳,两支细嫩的手臂却还是稳稳地抱住了他。
    见他低头,小姑娘甚至还抬头看着他,露出一个憨傻的笑容,“猫猫!”
    有些熟悉的面容,叫衍秋看得愣了一下,又接着听那小姑娘口齿不清地叫他:“大猫猫!”
    衍秋沉默了一下,开始思考那种熟悉感到底从何而来。
    旁边的小鬼们见到衍秋并未排斥他们的靠近,也大起了胆子,纷纷靠近了些许,有的胆大的甚至还动手揪气衍秋身上的毛来。
    雪白的毛被成把地揪下来,火辣辣的痛感叫衍秋痛得眉头一皱,他还记得不能动手,只转头恶狠狠地瞪了那动手的小子一眼。他之前也不是没有受过伤,然而还是第一回 如此憋屈,受了疼还不能还手。
    那揪了他毛的臭小子惊叹一声:“是真的毛诶!”
    衍秋眼看着自己的毛被那小孩手一松,在风中飘散得像朵蒲公英。
    年岁小的孩童并未有什么善恶之念,他们只是单纯觉得好玩,见状,纷纷想上前效仿。
    衍秋火从心头起,却顾忌着那抱着自己的女童会站不稳,正准备拿尾巴抽这不知好歹的小子以儆效尤时,却见那原本抱着他的小姑娘忽然松开了他。
    他刚松了一口气,便见到那小姑娘摇摇晃晃走向那带头作恶的小子,挥手做出一个推开的动作。
    只是她年纪太小,自己也没站稳,这动作幅度太大,没能将对方推开,倒是晃得自己差点就站不稳了。
    见小姑娘身子摇摇晃晃,差点要摔倒的模样,衍秋哪里还管得上那几个臭小子,连忙上前,用灵力托住,叫小姑娘落到自己的两只前臂之间。
    小姑娘这一下摔倒的衍秋身上,虽没有受伤,却也受了不小的冲击,她长这么大还未受过这些委屈,当即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哭倒好,叫另外那几个小鬼都慌了神,连忙上前哄她,“小云不哭不哭,我们给你糖好不好?”
    可小姑娘哪里乐意搭理这几人,连个正眼都未给过,依旧放声大哭。
    小姑娘这一哭,连衍秋都难住了。
    叫他迎战魔修,他也从来不怵,然而面对着这毫无攻击力的小姑娘,却叫他有一种束手束脚的感觉。
    终于,小姑娘的哭声终于引来了大人,看着一袭红衣的女子快步走上前,衍秋愣了愣,乍一看,差点没认出来人。
    “玲玲姐?”衍秋就这么愣愣地看着女子走近,才有些不敢确定地叫出了声。
    一见到玲玲走近,那些还围在一旁的小鬼们登时作鸟兽散。原本绷着脸的玲玲一见是衍秋,面上登时带了笑容,“是衍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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