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得此言,孤心神俱震,忆及过往,自幼熟读禅宗经史,见佛心喜,想来却是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数。”

    “今腊无几日,岁将及春,霜干弥月,积雪不下,旱蝗为孽,虑在嗣岁,孤深忧之,不忍黎民困乏,流离失所,孤今日便在佛祖面前,立誓出家为僧,惟愿佛祖怜及苍生,降下大雪!”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全宋文》。

    第4章 心意已决

    一石激起千层浪!

    梁澄说完此番话,不及众人反应,便转身解下帽带,双手平举,摘下九旒冕,抽出竖发所用的犀角簪导,顿时,一头墨发如瀑泻下,北风掠过,三千烦恼丝纷纷扬扬。

    终于有人急急喊道:“殿下万万不可!”

    如一滴清水落入滚油,劝阻惊叫四面八方而来,然而梁澄却已经踱到供案前,将象征着太子身份的白珠九旒冕冠置于供案之上,神色肃穆,后退一步,双手合掌,缓缓跪于蒲团之上,郑重叩首。

    可怜底下年老的礼部尚书,当场惊厥晕倒。

    “石尚书!”

    “殿下三思啊……”

    “殿下,事关社稷,望殿下收回前言!”

    “殿下,此事还需秉奏圣上,断不可如此草率!”

    “殿下……”

    众人纷纷劝谏,梁澄听而不闻,再叩首,直至行满三大礼,方才从容起身,回身扬声道:“孤心意已决,今日便要剃度受戒!”

    说罢,便来到大相国寺方丈觉非法师面前,合掌道:“还请法师为末学剃度传戒。”

    这回梁澄甚至不再自称“孤”了,觉非法师到底也算得道高僧,除一开始被突然惊到,之后便一直肃立一旁,不发一语,虽然心知太子今日所为定会为他惹来麻烦甚至是天子一怒,神态却依旧安然。

    他道了句佛号,语调平和道:“殿下一心为民,自是社稷之福,百姓之福,然而正因太子身系社稷福祉,因果深厚,不可妄断,此事不宜操之过急,还需秉奏陛下。”

    梁澄早就料到觉非不敢当场为他剃度,也不失望,他这么做不过是为了让人看到他的决心,打消众人对他方才一番“佛祖托梦”说辞的怀疑,毕竟谁又想得到,真有人会为了舍弃太子之位,编出这样的谎言。

    于是梁澄叹道:“法师所虑,末学明白,不过末学既然在佛祖面前发下此等宏愿誓言,断无反悔之理,即便今日无法剃度受戒,末学也要带发修行,惟愿佛祖感我诚心,解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饶是镇定从容如觉非,此时也不免动容,信了梁澄方才所言,于是深深回礼道:“阿弥陀佛,殿下仁厚,老衲心服。”

    “不敢当,”梁澄侧身避让,“如此便有劳法师为弟子空出一间禅室,弟子愿日日诵经,为苍生社稷祈福。”

    如此,底下百官顿时明白梁澄心意已决,一个个面如死灰,不知如何向皇帝交代。

    ……

    梁澄回到精舍时,挥退所有侍卫,眼尾扫过一处,正是暗卫所藏之处,眼下他必须立即搬去禅室,以表志坚,只怕此刻他要出家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东都,不多时父皇定会派人过来。

    梁澄向着皇城方向负手站立,目光幽远。

    安喜平已经知道了前殿发生的事情,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此时他见梁澄独自立在庭中,便点炮似地窜到梁澄面前,连礼数都忘了,急得双眼泪汪汪,低声喊道:“殿下!”

    梁澄转头,露出一个温柔清润的笑来,“喜平,我知你要问什么。”

    “莫问。”他又看向远处,轻轻道:“我心意已决,若我不是太子了,你可还愿跟着我?”

    “殿下去哪儿喜平就去哪儿!”安喜平两颊肥肉一抖,支吾道:“殿下,那奴婢是不是也要出家,这样就没肉吃了……”

    梁澄忍俊不禁道:“不用,还像以前一样吃,不过不能叫寺里的师父们发现。”

    “那殿下呢?”

    梁澄哪还不知道安喜平是在担忧自己真的出家,只是恐怕要让他失望了,他摸了摸安喜平的头,对方虽然大他四岁,但是长了张娃娃脸,身量也不高,看着就好似十六七的少年郎,因此梁澄总忍不住摸对方的脑袋,他说:“喜平,以后不要再叫我殿下了。”

    喜平这回眼睛是真的红了,他发出一声细小的哽咽,肥嘟嘟的嘴巴的撅了起来,下巴处顿时出现几道折痕,“那、那奴婢该您叫什么……”

    “唔……”梁澄沉吟,“我如今也没有法号,原先的身份摆在那儿,只怕到时方丈也不敢为我取个法号,看来这事还得另作打算。”

    “好了,赶紧叫人过来收拾一下,我们这就搬去归真居。”

    “是,殿下。”安喜平神色恹恹地应道,便退下了。

    梁澄失笑,向梅林走去,直到梅林深处才停下,沉声唤道:“流云,飞月。”

    一道黑影掠过,却是两人跪在梁澄面前,二者皆身着黑色劲衣,气息微弱,几不可查。

    梁澄垂眸,看着脚边的暗卫,心绪一时有些翻涌,大齐自开国,皇室就设有两卫,当然世人只知明面上的从龙卫,不知还有一卫,便是司暗卫之职的无影卫。

    无影卫的暗卫皆是来历干净的还在襁褓之中的孤儿,只效忠于皇帝,十岁那年,邙山秋狩,他追着一只野兔,半途竟然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虎,邙山猎场历来用于皇家秋狩,早就将所有猛兽赶走,按理不可能会有白虎出现,梁澄避无可避之下,竟跌下飞瀑,所幸那飞瀑汇入丹阳渠,水势渐缓,梁澄醒来后便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竹屋里,应是被人所救,只是后来,不管怎么查,也查不到当日救他之人是谁,只在那间竹屋里发现半枚双鱼玉佩,梁澄便一直收着。

    此事过后,明元帝就给了他两名暗卫,梁澄嫌卫寅卫卯这名字太过生硬,没有人气,便用流云飞月给他们取了新名字。

    梁澄天生一副柔软心肠,或许并不该生在皇家。

    身体的残缺,并未让他长成性情乖戾,喜怒无常之人,反而因为李后对他不亲近,明元帝待他以君臣之道,兄弟明面上恭敬,暗地里算计,他更加珍惜每一份真心。

    流云飞月跟着他的时候也不过十五岁,或许是因为每年除夕夜单独为他们留的年夜饭,或许是因为送了他们一人一套刀枪不透的玄金软甲,或许是因为平素不经意的点点滴滴,总之,有一日,两人跪在他面前,发誓效忠,不再向父皇传递东宫人员往来的消息。

    梁澄自问从未有过忤逆之心,遭此猜忌,虽是意料之外,却也情理之中,好在他的确从未结党营私,不过他怕父皇疑心,便让两人继续传递,只是却都是些可以叫明元帝知晓的事情。

    上一世,他被软禁,流云飞月便不见踪影,想来应是受他连累,被父皇一道灭口。

    “你们起吧。”梁澄开口道:“流云飞月,你们等下便向父皇禀告,太子昨夜忽然惊醒,披发跣足奔至宝殿,跪于佛前,泪流不止,而佛像亦留下眼泪,太子离去后,佛像上的泪痕又不翼而飞。”

    二人拱手:“是。”

    梁澄沉默了一瞬,他有心让二人脱离皇家,只是倒时定会招来灭口之祸,于是道:“你们是愿继续藏在暗处做暗卫,还是与我一样,出家为僧,活在人前?”

    流云飞月对视一眼,双双跪下,“若殿下还需卑下,愿效犬马之心,虽蹈死而不悔。”

    “我并非在试探,”梁澄轻叹,“我不愿继续做太子,跟着我,便只有青灯古佛了。”

    流云飞月:“殿下,卑下从来不知如何活在人前。”

    “罢,等你们什么时候改变心意了,与我说声便可。”

    作者有话要说:  人有法名法号的区别,法名只能长辈师父叫,外人只能叫僧人的法号(也叫字号),本文为了大家方便记忆,就不做这个区分,包括古人会有字,本文也不取字。

    奉上不算小剧场的小剧场……

    作者:“安喜平,你这么软萌,还是个吃货,怎么在吃人的皇宫活下来的?”

    安喜平露出讨喜一笑:“图样图森破,我心机起来连我自己都害怕,咦嘻嘻嘻……”

    作者:“麻麻,这人笑得好吓人qaq”

    另外宝宝们在想攻的心理活动,这个以后会有专门番外,现在写攻的心理不适合,会剧透……嗯,攻其实就是个zhuangbility技能爆表深度颜控自恋精分晚期患者,我只能说这么多了,你们自行体会下。

    第5章 父皇来探

    梁澄没想到明元帝竟然会亲自过来。

    冬日的天黑得快,才过酉时初刻,夜色就已浓稠。

    西风呼啸,穿堂而过,卷起落叶无数,飞甍檐角下挂着的惊鸟铃在烈风中,被吹得铃铃作响,愈发显得此处庭院空旷寂寥。

    归真居坐落在一大片绿萼白梅里,大相国寺佳气荣光,占地广阔,养僧千人,除了“天下雄”之美誉,还因寺满寒客,院溢冷香,吸引文人墨客无数。

    方丈为梁澄备下的归真居,是一处单独的院落,隔着穿花廊道,还有无相居和香积斋,与原先的梅林精舍隔水相望,两片梅林于莲池东岸交汇,中间一座八角琉璃亭,端是这大相国寺内最好的去处,因此红梅精舍变成了皇家寮房,而白梅这边的院落则成了上客堂,专司接待大德高僧。

    这归真居已有一年未有来客,院里便有些荒芜,青石板间,是早已枯萎的断草,梁澄进来时,便觉萧索,没有丝毫人间烟火气。

    暖阁和禅室都已打扫好,梁澄刚换下青色僧衣,就有小沙弥来报,大堂里来了一行人,神色间颇为紧张,“居士,好像是宫里人……”

    梁澄不慌不忙起身,让小沙弥退下,安喜平跟在他身后,两人来到正堂,就见明元帝负手立于庭内,四周一人也无,梁澄脚步一顿,举手示意安喜平退下,这才低眉敛目,走到明元帝身后三步远处停下,撩起前襟,重重跪下。

    “儿臣不孝。”

    明元帝早已过不惑之年,却因为修炼菩提心经的缘故,看来与三十无异,两鬓乌黑,面皮红润,说是如日中天也不为过。

    大齐历任皇帝皆仪表瑰杰,体态魁伟,但是明元帝却是一副阴柔面貌,清润雅致,和赵太后像了几分,另外几分却不知像谁。

    这样的样貌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在百官面前,他也向来优容宽和,但经历过明元帝继位那一年腥风血雨的人,绝不会以为明元帝是个心慈的主。

    此时,他面沉似水,也不转身,就让梁澄那么跪着,冷冷开口道:“你不是不孝,你是翅膀硬了。”

    “儿臣不敢!”梁澄重重磕下,额头毫无阻挡地撞到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一道沉闷的响声。

    “不敢?”明元帝终于转身,高高地俯视着脚下的梁澄,见他已经披上一身缁衣,眼里怒火更胜,“连先斩后奏都做得出来,你有何不敢!社君出家,兹事体大,你竟敢欺瞒于朕!”

    “父皇,儿臣不敢有任何欺瞒,”梁澄额头不离地,一双眼眸晦暗如深,话里尽是惶恐悲切,面上却冰封千里,“儿臣的确受佛祖托梦,京畿久晴无雪,若要解灾,唯有儿臣出家。”

    “父皇……”梁澄让自己发出一声颤音,“其实,佛祖说儿臣命格奇特,若能出家,不但一世安稳,还能护佑社稷,若是……若是继续做这大齐储君,不但来日死劫难逃,大齐也会受到天罚,京畿从来未曾冬旱,此次无雪,便是警示……”

    “儿臣身死,不足挂齿,若连累江山社稷,天下苍生,却是儿臣万死不足以消,望父皇宽恕儿臣不报之罪。”

    梁澄说完又是一个叩首,久久不曾起身。

    明元帝眼里闪过揣度,目光沉沉,凝视着梁澄顺直的脊背,目光触及梁澄手腕上的血舍利,忽然忆起当年无渡禅师所言,不想竟是一语成谶……

    良久,明元帝轻叹一声,一副慈父模样,掺起梁澄,伸手抚向梁澄的额头,语气三分责怪,七分心疼,道:“怎么如此不疼惜自己,朕也是一时气急,你这孩子,为难你了。”

    有多久没见到父皇对他这般亲近,梁澄心中一阵恍惚与酸涩,却很快被自己强行压下,这生养之恩,他上辈子早已用命偿过,今生,便割断红尘亲缘,掐灭贪痴,如此便无欲则刚,离于忧怖。

    明元帝见梁澄低头不语,以为这孩子委屈了,便叹道:“当年你周岁之时,无渡禅师曾言,你此生有一命劫,唯入空门可破,看来并非虚言,你手上这枚血舍利便是无渡禅师所赠。”

    梁澄抚上手腕,道:“一切皆是命数,与人无尤,儿臣亦……亦心甘情愿。”

    “罢了,你便先在此处修行,只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你又是天潢贵胄,剃度之事,不必再议,佛祖托梦之事,若真应验,你便带发修行,父皇亦不忍见吾儿……受命劫磋磨。”

    “谢父皇垂怜。”

    明元帝拍了拍梁澄的肩膀:“你舅舅如今班师回朝,再过几日便要抵京,他向来疼你,若听到你要出家,只怕又急又怒,你要好好劝他。”

    梁澄心底划过一道悲凉,看来这才是父皇亲自前来的目的,他的舅舅,李家家主,护国大将军李度秋,掌西北大军,一柄穿云箭,于千军万马中只取敌军头领首级,在军中声望烜烈,很受明元帝忌惮。

    但是大齐西有吐蕃,北有突厥,加之各地天灾频繁,国库不丰,只怕明元帝早就对李家动手了,哪怕李家乃忠烈之家。

    梁澄内心心绪起伏,却不敢表露分毫,只做乖顺模样,点头不迭道:“父皇放心,舅舅定能理解的。”

    明元帝心头满意,又关心了两句,便趁夜离去,梁澄站在院门口恭送圣驾,直至明元帝身影消失,仍旧立在门口,一双眼眸似烟波浩渺,幽幽地望着远处。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被披上一件银丝缘边缎面兔绒罩衫,安喜平的声音从后传来,“殿下,风冷露重,还是回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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