挫骨扬灰,尸骨不存。
    但,就从这一刻起,再也没有人来得及去思考“他的第一是不是来的不正当”、“斗灯会如何”云云的问题了。已经来不及了,这些全都不重要了。
    自此,成仙散之毒,彻底在城内爆发!
    如此捉摸不透、没有征兆的后遗症,又在如此人口密集繁华的狭小区域内弥漫,唯有一句惨不忍睹可以形容。
    这边方安置好,那边又来。那边解决了,这里又来了!哪怕义士有三头六臂,但孤木难支,区区几人,甚至几十个人,又怎么可能抑制得住这爆发的局势?更何况,谁也不知什么时候转头,自己并肩作战的身边人也发了狂,冷不丁要给自己一刀。
    才不过几日,平日里平和的南城充斥着血、火与兵戎之声,街边全是流淌的污血,还有那诡谲的香气。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夜晚都不敢点灯,胆战心惊;人人离心,惴惴不安,互相怀疑。
    要逃,四面八方却不知什么时候被妙手门把控住了,不论怎么说,还是那句毫无人情的规定:
    “从未用散的可以离开,其余人,不准离开!”
    对。妙手门!
    也就是在这时,众人终于想起了妙手门,想起了早在一月前妙手门就曾说过的话。
    “我就说过,妙手门怎么会骗我们呢……”
    “医馆里为什么都没有人了??之前不是有的吗,都去哪里了?!就这么不管了吗??”
    “绝大部分都关了……现在情况这样,难道发狂的人会管对方是不是医修吗?就算开着,也早就下了禁令,只给没用过散的治啊……”
    “不行。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发狂吧??我要带他去妙手门,她们不可能不管我们的!!”
    无数慌不择路的南城之人开始向妙手门涌去,到了才发觉,门内阵法之上,高高站满了神色各异的妙手门弟子,阵法灵波潋滟,坚不可摧,似乎他们早便已经料想到了今日这一局面会发生。
    甚至有人的面上还带着些讥诮讽意。
    “开门!”
    “放我们进去啊!!”
    “后面的人又追来了……”
    但无论如何吵闹,如何喊叫,这扇华贵无比的宗门依旧纹丝不动,没有一丁点要打开的迹象。
    人一聚集,人气便足。那发狂的魔人,也跟着慢慢悠悠跟了过来,甚至没有平静片刻,便又是混乱至极的打斗,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终于有人忍不住怨愤吼出声:
    “你们就这么看着??你们就这么不管了吗?!!”
    薛灵秀持扇,站在东边的哨楼之上,闻言,怔了一瞬。
    四个方位都需要有人驻守,三个掌门分别为北、西、南,黎祖奶奶那么大年纪了总不能真让她上阵,黎建业将他安置到了东边。
    薛灵秀未说话,一旁的林夕反倒冷哼一声,“好意思说出口!现在倒是想起来要我们管了?!”
    她性子直,此话一出口,其他妙手门人虽说没有出声赞同,但面上都有隐隐赞同之意。
    之前要管,说了多少次都不听劝告,好心当做猪肝肺,现在出事了,反倒来指责他们不管?这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云闲抱剑往下看,凝重道:“人比我想象的还要多。”
    自高处看,更是骇人。密密麻麻的人聚在一起,仿佛涌动的黑压压蚂蚁,混在其中,谁都分不出来究竟是谁,打也打的一片混乱。
    祁执业的紫金钵已经隐隐放出光芒,等待动作了。
    林夕说完,见薛灵秀不言不语,道:“薛公子?”
    薛灵秀望向其下,有些出神,却在想旁的事情。
    凭心而论,他并未感到任何快慰。此时就算随便拎着一个人的领子,问一百遍“你错了没有”,对方痛哭流涕答“我错了”,事情也没办法回到更好的情况上去了。
    他是在想,昨夜黎沛的话。
    “阿秀。”黎沛坐在他面前,轻轻问:“当初大殿之上,你认为我与二姐谁对谁错?”
    薛灵秀一时默然。
    他道:“别想了。现在掌门已经下了决定,再想也是无用。”
    “我问此话,不是为了自己。”黎沛看向他,“而是为了你。”
    薛灵秀不解:“为了我?”
    “那日,我观众人面色,就明白二姐所言才是大势所趋。我并未觉得二姐有错,她说的没错,而且,我也的确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黎沛道:“现今的方案,封水封路,无异于要让所有尚在宗外的南城之人自生自灭。既然掐不断成仙散,劝不动所有人,那便等到所有用散之人都死绝了,此事便解决了——这是在解决不了蚩尤的前提下,最为保险的方法。若是此时不狠下心,优柔寡断,让这东西去了南城之外,那造成的死伤后果只会更加惨重。”
    “……”薛灵秀艰涩道:“二姐,既然你明白这个道理,又为什么……”
    黎沛那双温和的眼睛看着他,又道:“不是我不明白,是你不明白。”
    薛灵秀像是被她径直看穿。
    他并非表面上如此云淡风轻。被伤了手,打一顿便可以还回来,可若是被伤了旁的东西,是没这么快便可以弥补回来的。
    二人相顾无言。
    “你出宗并没有太久,不了解很多事。但,这也不是坏事。每一个医修,即便是你二姐,也是从这个时期过来的。妙手门祖训入门宣誓一次,出宗宣誓一次,可我从未见到有任何门人,在宣誓之时便真正明白了此训真义。”黎沛道:“第一句很重要,最后一句也很重要。但我仍是觉得,最重要的一句,是要明白自己的无能。”
    “最能伤到你的,从来不是对你张牙舞爪投掷石块的人。对你抱有期望,你却无能为力……这才是最痛苦的时刻。”
    “……”
    “薛兄。”腰间被剑柄轻轻怼了一下,云闲传音道:“别发呆了,大家都在等你说话。”
    薛灵秀惊醒。眼前依旧是密密麻麻涌动着的人群,在这方位之间,所有人的视线都凝在他的脸上。
    其下的普通修士已然落入了下风,嘶喊声不绝,薛灵秀眉眼一厉,展开折扇,道:“动手!”
    话音落下,妙手门弟子霎时展开一道扇阵。扇骨似金,扇尖如铁,锋锐异常,带着凛冽劲风,转瞬便斩掉一个魔人头颅。
    鲜血,自燃,飞灰。
    “此阵名为‘飞花令’。”薛灵秀站在高处,对其下众人道:“想进来,可以!把血滴在那方石壁之上,未起红光之人,进!”
    云闲一行人祭出武器,循着魔气杀敌。紫金钵的光芒温和却稳定地在这方天地之上环绕,剑气纵横,琴声凌厉,江山庞大身躯遮天蔽日,撕咬不止。
    “……”这点云闲也没法昧着良心说可爱了,“不要随便偷吃尸体!!”
    场下的压力一下子减轻许多。
    但,人,无穷无尽,无论再怎么杀灭,似乎也没有尽头。
    侧门一开,无数人都争先抢后涌入,却被阵法一一弹出。林夕站在门旁,高声道:“先测再入!!!说了多少遍,先测再入!!!”
    “来不及了!!让我先进去啊?!!”
    “我已经受伤了你没看到吗?!我受伤这么严重了!!”
    “让开!我先进,让我先进去,别挡路!滚开啊!!”
    薛灵秀双唇紧抿,掌心将玄铁折扇熨出一片温热,余光处,一人头破血流,根本辨不清眉目,眼看性命垂危,艰难地一步一步挪了进来,眼看就要踏入侧门之内。
    伊似乎是察觉到薛灵秀审视的目光,抬眼,眼中带有恳求的泪光,仅一闪,便消失无踪了。
    薛灵秀心中像是被重锤锤了一下,他甚至自己都没发觉,自己把控阵眼的手松懈了那么一瞬——
    就在这一瞬之间,后方传来呼啸风声,黎霸图一掌毫不留情打在此人身上,将其重重推出十丈之远。
    薛灵秀:“二姐,你?!”
    他话未说完,便哑然了。
    方才那人的血飞溅,落在石壁之上,红光浓烈,比溅在上头的血还要艳。
    ……此人,竟也是个病入膏肓、无可救药的成瘾性患者!
    第172章 医者不自医(十四)
    直到次日晨曦破晓, 妙手门宗下的人潮方才勉强褪去。
    来的时候气势汹汹,走的时候悄无声息。妙手门众弟子在此固守了整整一夜,竟不知最后一个人是何时离开的,只有宗门后山的灵禽叫早之声响起, 才恍然看天。
    天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宗下像历经了一场小型战役,门内挤满了伤患。林夕一行人才刚守完阵法, 马不停蹄地又要施治, 脾气更是奇差,施针之时不忘嘴臭:
    “撞墙之后知道拐了?鼻涕流嘴里知道甩了?之前让你们来你们不来, 现在非得受点伤才来,怎么着, 你们挺行?自创放血疗法?”
    “哎哟喂,道友,神医, 再世华佗!我们错了, 我们错了……”
    “手断了不是问题。问题是你捡起来没有?没手怎么捡?你叼也要叼回来啊, 不然怎么接?”
    “轻点, 轻点……啊!!!”
    都是奔着逃命来的,谁还会随身带那么多灵石, 众妙手门弟子略加救治后,取了方红印泥来, 每人写了张借条,按手印,白底黑字, 没地方抵赖。
    这群人的待遇就远不如早先前来门内之人了, 没屋子住, 妙手门随便在后山划了块空地丢着,毕竟都是修士,皮实着,没这么容易死。
    而另一边,云闲结束了半天的忙碌,用白布将太平剑上的血污拭去,不小心牵扯到了背上的伤口,呲牙咧嘴。
    “第一波来的魔人,看上去修为还不是很高。”乔灵珊泄气般在她身边一屁股坐下,也把剑伸过去让她帮忙擦,“可是,直到现在魔教还没有出现啊!魔人源源不断,谁知道之后还会来多少波,说不定厉害的都在后面呢。”
    云闲被她一说,总感觉自己现在是在玩什么保卫萝卜。
    “不会了吧。”风烨也累得够呛,“现在都这样了,还有谁敢用什么成仙散?销毁都来不及!”
    “……”
    而另一头,薛灵秀与黎霸图相对而站,默然不语。
    黎霸图道:“下一次,不要让我再看到这种事情发生。”
    薛灵秀垂眼,艰涩道:“……抱歉。”
    “现在不是什么可讲感情的时候。早就已经来不及了。”黎霸图见他如此,还是放不下心,道:“薛灵秀,脸抬起来,看着我。”
    薛灵秀看着她。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做了决策,那就按照规矩行事。规矩不容人情,否则便毫无意义,这道理你几岁的人了还不明白吗??掌门下禁令时就已说过,妙手门弟子若是犯禁,逐出宗外……若是我没赶到,你将那人放了进来,后果如何你清不清楚?”黎霸图冷硬道:“逐你一人事小,影响到了后续计划,你又该当何罪!”
    薛灵秀舔了舔唇,仍是道:“抱歉。我明白了,之后不会再犯了。”
    “不必了。”黎霸图看他一眼,道:“明日东边,祖奶奶去。你在后方待着吧,不是我现在不信任你……不,我现在的确不信任你。在这一点上,黎愿都比你做得好。”
    薛灵秀又把头垂下去了。
    “……对不起。”他牙关很轻地咬了咬,“我明白了。”
    平日里多注重仪态形貌的人,现在身上沾满血污,发丝也乱糟糟的,再配上苍白的面色和唇,看起来竟然有一些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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