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灵慌然松手走向栏杆往下望,路灯初上的横街中,顾玥坐在车里抬头望楼顶,见她和邵应廷同时探头,笑得促狭。
    “赏脸去岚山吃顿晚饭吗?”
    她换了台银灰色的California,脸上身上那些浮夸的首饰也无影无踪,低调得过分,大概因为副驾驶坐着她一生之敌。
    副驾驶一双长腿交迭,大腿上放着一份文件,右下角有凌厉的笔尖在上面签名——顾瑛。
    薛灵的漂浮在海面的心被一个滔天的浪头盖过,沉入深海,失重的一刻也让她瞬间清醒。
    岚山是一家日料店,在虹湾市区唯一一家五星级酒店的顶层,每一个座位都能看到虹湾连绵壮阔的海岸线。
    能让顾瑛这个工作狂放下公司来到这个暮气沉沉的小城,薛灵早就想到了原因。
    专属安德森的文件袋从桌子的另一端推到薛灵面前,顾瑛习惯开门见山。
    “你上次CT和MR的结果已经出来了,肺部的病灶增加,都是在上次放疗失败后受损的地方。”
    两肺中密密麻麻的病灶,看着像谢观澜那台库里南的星空顶。
    “其实不用麻烦你专门跑一趟的。”薛灵指了指那块新长出病灶的地方,“看看他知道自己决策出错的表情也挺好。”
    顾瑛不屑嗤笑:“他只会怪你不继续跟从。”
    薛灵想想也是,谢观澜不觉得放疗是导致她肺部永久受损的原因,她突然停止治疗才是。
    “这是Cezar给你选的新靶向药。”
    在一旁一句话不敢说的顾玥把背包里的纸袋放到薛灵面前。
    病灶不减反增,证明上一种靶向药治疗没有效果,自然要替换新的。
    薛灵打开纸袋,数量不多,大概只有一个月的量。
    顾瑛继续解释:“三个月一个疗程,我怕谢观澜会用断药来威胁你,所以剩下的我会分批次让阿玥亲手送到你面前。”
    这才是顾瑛亲自来的目的。
    薛灵苦笑,最了解你的不是朋友,而是敌人。
    谢观澜所有手段,顾瑛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如果没有邵应廷,现在的她没有机会坐在这里陪顾瑛吃饭。
    “不说那些晦气的了,吃饭吧。”
    今晚吃的是怀石料理,清淡量少,照顾迁就薛灵生病后的饮食习惯。
    障子门被跪着的人影轻轻敲了敲,穿着和服的服务生推门而入,一丝不苟地为她们上第一道先附。
    “最近还有咳血吗?”顾瑛担忧地问。
    薛灵撒了个谎:“没有了。”
    “那就好。”顾瑛顺手签了份文件,“这几天你不要胡思乱想,带我逛逛这个你拼了命也要回来的地方吧。”
    “姐,”顾玥挤眉弄眼,“你刚才也不是没看到谁送圈圈下楼的,她哪有时……”
    “可以啊。”薛灵低头抿了一口海胆豆腐,仿佛没听到顾玥的话,“不过市区没什么好玩的,我们可以包艘游艇出海。”
    旅行对顾瑛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只是找个地方放松一下脑筋,休闲才是最重要的。
    被妹妹这样打断,顾瑛也没有生气,笑眯眯地看着薛灵:“阿灵,不方便也无所谓。”
    “没有不方便。”薛灵表情淡淡,但态度坚决,“高中同学而已,当然你比较重要。”
    顾瑛心花怒放,又叹气:“要是当年你选择进我的公司不去谢氏的话,多好。”
    这不是顾瑛第一次这样说,薛灵也如每一次一样低眉浅笑不语。
    三年前,她母亲嫁给谢承望当续弦,为了巩固自己的位置,她请求丈夫送薛灵进入谢氏实习。
    继父对她还不错,可身为继兄的谢观澜当她是破坏者,表面笑脸相迎,私底下处处针对,就是想让薛灵母女知难而退。
    但薛灵也是个不服输的疯子,谢观澜越要刁难她,她越要反抗。
    后来谢承望看不过去,把她调到顾瑛的公司帮忙,但薛灵婉拒了。
    现在退出谢氏就等于向谢观澜认输,她不可能主动向谢观澜低头。
    大不了互相折磨。
    谢观澜知道后,在晚饭桌上假惺惺对她笑,离席时却将她困在角落处威胁。
    “卑劣的入侵者总有一天要付出代价的。”
    薛灵不屑:“哥哥这么博学,一定知道菟丝花这种植物吧?”
    激怒谢观澜有什么后果?
    ——加倍偿还。
    第二天,她被指派参成为一个人工智能项目的竞标负责人。
    薛灵本科读的是生物,对人工智能一窍不通,但谢观澜只能她一周时间准备。
    那一周她几乎没有合过眼睛,寸步不离办公室,母亲知道后没有任何表示,只给她发了别输两个字。
    倒是谢观澜期间找过她几次,看到她蓬头垢脸的样子,站在门口边擦眼镜边笑。
    “注意多休息,别死在我的地方。”
    薛灵拿起本一掌厚的专业书扔过去:“不劳您费心,哥哥。”
    好不容易熬到竞标会当天,薛灵带着团队与厚厚的标书从纽约坐红眼航班飞往洛杉矶。
    上帝还是站在了正义的一方,经过整整一天的竞争,她赢得了这一场竞标,但代价是她走出那家公司的那一刻高烧昏迷。
    在昏迷前,她看见本应在纽约的谢观澜一脸惊恐地跑向她,用宽阔的怀抱接着差点摔下楼梯的她。
    一直以来,谢观澜都是挽弓人,箭矢对着她,每天把弦拉紧,薛灵只能等待某一天弦满命绝。
    但她没想到在这天来临之际,谢观澜弃弓将她拥进怀里。
    她赢了。
    从那天以后,谢观澜对她的态度一百八十度翻转,他抛下所有工作留在洛杉矶亲自照料烧得直说胡话的她。
    薛灵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没有贱兮兮地问谢观澜为什么这么好心,也不再竖起浑身的刺故意扎他。
    在外人面前,他们依旧是水火不容的继兄妹,在私底下,谢观澜对她百依百顺,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呵护。
    那场高烧以后,薛灵的身体变得非常差,三天两头就感冒咳嗽,加上沉重繁琐的学业与工作,她就算累得站着也能睡着,也抽不出时间休息。
    直到有一天她视力急速下降,她到医院检查,眼科医生却让她拍脑部的核磁共振。
    本以为最差的结果只是脑肿瘤,结果PET  CT一出,她肺部全是阴影,而大脑里的肿瘤,不过是肺癌扩散转移的恶果。
    顾瑛总说如果她没有留在谢氏和谢观澜硬碰硬,就不会熬坏了身体。
    薛灵不以为意,因为就算再给她一个机会重选,她还是会进谢氏。
    除了不服输,还因为她母亲不会允许她放弃。
    如果真给她重新选的机会,不如将时间拨到六年前。
    她应该再强硬一点,再一意孤行一点,留在国内读大学。
    她和邵应廷,不应该只得一场篮球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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