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动作轻缓地起身,又亲了亲她头发,给她掖好被角,床头桌放了水,才掀被下床,随手披上衣服,拧开主卧门下楼。
    一楼门口的电子屏幕上有留言提醒,沈延非不用看,直接开门拿进放在门外置物篮里的纸盒,掀开扫了眼药名和详细说明,又盖上放到茶几边,随后转身走到另一个方向。
    客厅左侧是汤池,右侧一个通道过去,通过一扇法式角门,里面是间独立的活动室,兼备影院和小型靶场的功能,跟别墅里面连通也独立,可以从客厅进,也可以单独从外面的侧门进,互不影响,两道入口。
    沈延非微一扬手,带上这道隔音门,经过占据整面墙的靶场,他似乎只是顺便拾起了一把通体黑色的射击用枪,从固定器上拆下来,在线条分明的手指间随意转了转,闲散把玩。
    他脚步没停,长裤包裹的双腿不疾不徐,继续走向影音区,风平浪静坐在第一排的软皮长沙发上,沙发旁摆着深色矮几,茶温正合适,他放下射击枪,扣着细瓷杯耳抬起,水色流过唇间,他才朝正对面抬起眼。
    前方本该是观影的巨大荧幕处,屏被升起,变成一片缺少光照的空地,现在空地中央,四五个人沉默站着,没有多余举动,无形围住脸色惨白的男人。
    他出一点声,膝盖就被从后面狠重踢弯。
    想发出的痛声卡在嗓子里,硬生生忍住。
    沈延非唇边似是而非地抬了抬:“原来商总也会学聪明?怎么不继续叫了。”
    商瑞左膝压在地板上,吃力抬起来,死死瞪着面前的人。
    他以前也怕沈延非,无论这个人本身,还是他站的位置握的权,加上只有自己知道的那段过去,他都自知招惹不起。
    唯独抢着跟姜时念订婚这一件事,他是绝对的胜利者,拥有她的时候,就好像冲淡了他对沈延非的那些怕,有种解气感。
    但今天这一刻再面对这个人,所有本能涌上的惶恐都像在他眼神里翻了几倍。
    沈延非跟之前有什么不一样了。
    之前他是有收敛的,做事把控着分寸,但是现在……商瑞只觉得畏惧。
    商瑞还是不甘心,干涸地咽了咽,正想说话,让沈延非要泄愤就快点,在外面控制他一晚上,清早又让人把他带到别墅扣在这儿,到底是想干什么!
    他却突然目光定住,看到沈延非颈边一个新鲜秀气的牙印,除了牙印,周围皮肤上,还分布着几块深深浅浅的红痕,一直延伸到领口里。
    商瑞眼角睁到疼痛,刚一动就被后面人狠狠制住,他大口喘气。
    沈延非撂下杯子,手指刮过冰凉枪柄,低冷开口:“商家在几个港口的生意已经走投无路了,资金链断裂,能不能熬的过下个月都未可知,商总还有空专程来找我太太给你报恩,怎么,现在我来为我太太报了,你不愿意?”
    他缓缓沉声:“还是说,拿着一个从来都跟你无关的恩情,骗她跟你恋爱订婚还嫌不够,在她已经嫁给我之后,你还想再重来一次?”
    商瑞被刺中,反应僵住,如受雷击,脸上只剩不可置信的惨白。
    他盯着沈延非,直掉冰窖,嘴唇嗫嚅却说不出话,愕然对上沈延非一瞬不错的目光,看似只是审视,里面的阴沉戾气让他膝盖一虚,脊背窜上毛骨悚然。
    “你知道什么?你凭什么——”商瑞挤出几个字,没说完又停止,他突然意识到某种可能性,头皮发麻,失声问,“……是你?!蒋勋……蒋勋的事,当初是你?!”
    他空白了几秒,极力拼凑当初自己了解到的片段,放在一起急促缝合。
    “你收拾了蒋勋?你让他临时出国的再也没回来过?!你是依靠沈家的对吗,沈家肯帮你做这种事?!”
    “你疯了吗沈延非,蒋家当年谁敢随便动,就算是你靠家里,你就愿意平白无故,替她平那么大的事?什么都不说?看样子你是到现在都没告诉过她?!你图什么,不要回报?!”
    “还出国……弄完蒋勋你居然直接出国……那又怎么了,一直没人领的恩,放着也是放着,隔了好几年,不就是等人拿来用?!”商瑞牙关咬得满口血腥气,太大颠覆和惊惧下,反而不管不顾,口不择言地嘴硬,“我就是用了,领了,让姜时念当了我女朋友,未婚妻!她因为这个爱我,还对我——”
    他压着喉咙到这个字,剩余声音猝然消失,被沉闷的枪声一举碾碎。
    沙发上的沈延非始终面无表情,却在这一刻果断抬起手臂,射击枪在他掌中,黑洞洞枪口笔直对准,食指指节毫不犹豫扣下扳机。
    商瑞一瞬魂都抽离,惊恐张开口,冷汗满头满颈,心脏几乎骤停。
    不是子弹。
    一枚靶场射击的尖利金属镖,带着微微啸响准确无误奔向他面门,又分毫不差从他脖子动脉边飞速刮过,带出火辣辣的深伤,鲜血溢出。
    沈延非枪口仍旧对着他,笑了笑,缓声问:“你猜蒋勋是怎么出国的,商总可以亲身试试。”
    商瑞已经跌坐在地,捂住脖子拼命喘着。
    沈延非温文尔雅,垂下眼俯视:“怕什么,我不要人命,我怕太太嫌脏,商总既然做了,当然要拿到足够报酬,现在只是开始。”
    商瑞还处在濒死的崩溃里,腿控制不了地打颤,心里仍在想,就算沈延非弄死他又怎么样,姜时念一直怕他,有朝一日看到他这幅真面目更会躲!
    她需要他依附他,他顶多用已经二手的恩情来要挟,本质和他又有什么分别!总之她不会对沈延非——
    隔音门轻声一动。
    沈延非枪口放下,升上去的巨大屏幕在遥控下匀速下降,挡住一切不该有的情景,商瑞被堵嘴拖到边缘,要从另一边悄无声息带出去。
    他充血眼睛直勾勾透过屏幕露出的边缘盯着外面。
    姜时念不该在这个时候醒,睁眼的时候,身上酥得简直一捏能断掉,但好像旁边缺了什么温度和存在感,硬是从困倦里清醒过来,一眼看到身边空了,床单都有些凉。
    她迷糊了一下,分不清自己身在哪,赶紧坐起来,又胀红脸倒下去,抱紧被子深深埋住头,找回了昨天的全部记忆。
    有些人真的是……不突破的时候禁欲到游刃有余,一突破,直接深壑难填!
    姜时念嗓子干渴得厉害,慢慢从被沿钻出来,看到床边有水,喝了也还是没够,她试探下床,撑在床边耳根血红地缓了一会儿,才放慢脚步穿拖鞋出去。
    可能……多少有一点伤。
    毕竟……一开始有些不匹配,要完全接纳不是很轻松,但后来就……
    姜时念强行停止回忆,她之前没上过二楼,对楼上布局不了解,记得饮水机在客厅一楼,就扶楼梯下去,看了四周,还是没找到沈延非在哪。
    她喝完水,心里难免惴惴,往唯一没去过的那扇角门走了走,隐约听到里面的声音,就推门进去。
    早晨阳光从玻璃顶透入,覆盖在沈延非身上,模糊了他手中极度逼真的黑色枪械。
    姜时念的角度,看不到任何异常,她朝他走过去,速度一快,就有些难言。
    沈延非扔开枪,上前迎她,自然敞开手臂,姜时念放慢,等着他走近,放心地贴到他怀里,额角抵靠在他肩膀上,尽量把自己不太好见人的表情遮一遮。
    她朝右的那一侧耳骨到肩颈,红色没褪,深浅痕迹错乱,被人在暗处失神地愣愣望着。
    沈延非转身挡住,把她姜时念抱起来,低下头碰碰她眼帘,轻声问:“怎么下来了,难受吗。”
    姜时念是真回答不出口,闷闷应:“……我下来喝水的,在外面没看到你。”
    沈延非淡笑,眼尾余光刮过屏幕之后,底下人自然懂得,把商瑞无声无息从外面的门拽走。
    他收回阴冷视线,眼里热度回归,往上托了托臂弯里体重太轻的人,走回客厅,温缓跟她道歉:“是我不好,楼上给老婆备的水少了,毕竟——”
    他故意没说出来,却往温泉那边扫了一眼。
    姜时念真的不想秒懂,但是那条床单和底下床垫历历在目,到处逃不开的滑格外清晰。
    她挣扎要下去,沈延非抱紧,经过厨房热了杯奶,哄她喝完,又托着人上楼回主卧,顺手带了客厅茶几上的那个纸盒。
    把姜时念放回床上,他也随之坐到旁边,房间里灯还没开,窗帘拉得很紧,几乎不透光,只靠着一盏没关的床头灯照明。
    “疼不疼,”他覆下来问,“我让人送药过来了。”
    他掀开盒盖,里面是两盒药膏。
    姜时念扯过枕头盖在脸上,嗓音被闷得酸软,反而透出不经意的沙哑媚态:“……不疼!这药,你,你怎么跟人说的?”
    沈延非把她连枕头一起揽过来,拨开一点,亲亲她磨红的嘴唇:“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当然不说,我没有把太太隐私透露出去的嗜好。”
    姜时念像在岸上挣动的小鱼,听到他低低蛊人:“老婆,别忍着,我看看。”
    “……不用!”
    他对此并不打算让步:“别的都听你话,这个不行,真要伤了,不能拖着。”
    姜时念把枕头盖得更紧,感觉到了药膏的温凉。
    其实不能算是伤,更多只是不适应,已经不疼了。
    他神色冷静,好似四平八稳,如同理性的医生。
    姜时念不难受了,脸色在枕头底下一层层泼上红,她咬唇,怕自己有什么失态,却猛地怔住。
    空气安静,有熟悉的,撕开包装的轻轻响动。
    青天白日,人为制造出来的夜色,遮她要承载不住的慌乱赧然。
    姜时念的枕头盖不稳了,被拉开。
    她借着灯光,朦胧看着沈延非的脸,他眉眼和唇形好看到不够真实,是极具距离感和凉薄的,本该高高在上,但怎么这么会把人拖进火海。
    时间被无限拉长,沈延非的音色像浸过烈酒,在她耳边低而专注:“喜欢这样吗。”
    姜时念心神恍惚,目光失去焦点。
    直到她忽然卸掉了全身的力气。
    他喉间溢出一抹沁着磁沉重音的笑,咽下她碎碎颤音:“知道答案了,宝宝很喜欢。”
    第32章
    姜时念还没有放开到可以很直接表达自己感受的程度, 心思都被他肆野又温存的动作,和那声很磨人的“宝宝”填满,话语权只能暂时交给他, 他说什么,她便横起手臂挡着眼, 唇齿都被不能抑制的其他声音占据。
    况且他说的……也不是假话。
    药膏早就被高温化开了,被反复带进去,不适感一次比一次更轻,她淋漓尽致,但确实消耗精力。
    她从生日宴开始, 好像就在一刻不停的拧上发条, 领证结婚, 录节目奔赴云南, 再进山出意外,接着放纵过度的温泉酒店, 今天早上也因为不安提早惊醒过来, 到此刻, 所有疲倦一起找上门,她什么都不愿意考虑, 由他紧抱着, 窝在他胸前只想继续睡。
    姜时念梦见很多,以前还经常会有姜家生活和跟商瑞恋爱的片段,但这次好像都被扫空了, 漫长梦境断断续续走过去, 都是从前关于沈延非的那些画面, 有些只是个闪过的侧脸, 甚至一点看不懂深意的眼神, 她竟然都还记得。
    连她曾经对他的怕,在梦里也很清晰。
    到最后,她朦胧回到高二结束那年暑假的夏令营,全年级前一百名的同学被学校组织一起进山去玩,她作为榜首,被要求承担很多责任和表演任务。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那天紧紧揣着刀,心里恐惧绝望到什么程度。
    后来最忐忑的那个晚上过去,她拉开自己的帐篷门,在雨后潮湿里发现一簇被扎好的,山里开的野花,放在她的门外,花根处,沾着一点点干涸的暗红色,像被稀释过的陈旧颜料。
    那束花可能是被人无意掉落,她莫名波动地捡起来带回去,之后夹在某个课本里,一直夹了很多年,那个课本最后一页,还有不知道是谁潦草写下的一句祝福语。
    ——“前程似锦,一生长安。”
    潦草到,看不出真实字迹,看不出心境情绪,像是用最后一丝时间和机会留下几个字,就要去走上相隔千山万水的人生。
    姜时念睡梦里下意识皱眉,自己都说不清是哪里觉得酸疼,她眉心上持续的落下温热,许久才慢慢舒展开,零碎画面又回到沈延非的身上,他散漫穿着一中校服,领口松开,衣袖折到手肘,满身漠然落拓,把她体育课上死活投不进的篮球扣住,手腕一抬,轻松递进蓝框。
    咚的响声,震醒姜时念,她醒来,看到沈延非这次没走,还在跟睡着前一样抱她,手掌顺着她汗湿的头发。
    姜时念心脏还有一半沉在梦里,混乱鼓动,略抬头对上他眼睛,一时有些分不清过去还是现实。
    心底某处不能平稳的谷底,有一个她难以面对的声音在说,从前她对他深根蒂固的怕,或许从来,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那种畏惧。
    她畏惧的不全是沈延非本身,还有那时她自己的曲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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