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九正日子,有登高筵宴的流程旧例,过了重阳,十二那日就是开选秀女的正日子,康熙不负众望正式给大阿哥和伊尔根觉罗氏赐了婚,科尔坤如今还在尚书任上,伊尔根觉罗氏配大阿哥,家世是足够的。
    惠妃连着几日都是眉开眼笑地,这日又邀众妃到延禧宫去,敏若秉持着看热闹的心过去,才算见到未来大福晋的真容。
    生得姣好秀丽的眉目,眼中总是含着盈盈笑意,薄薄的一层妆粉倒反而像是玷污了她一般,穿着宽松的碧绿褂子,也能看出少女如韧柳一般的身形。
    来者免不得都给了见面礼,敏若送出一条压襟串子去,见到了人算是满足了她的好奇心,便没久留,与惠妃说一声走了。
    荣妃那边圈出了几个未来儿媳妇的人选,现在正每日对着名帖纠结了,她顺路逛荡去看了一眼,荣妃叹着气道:“娶媳妇真难啊。”
    “是给你儿子娶媳妇。多多少少,还不得选三阿哥喜欢的?”敏若道:“皇上与皇贵妃既然选中了这几个,就必然是家世、品行皆好的,你再纠结也没什么用,倒不如叫三阿哥瞧瞧喜欢那个。他娶了自己喜欢的,往后的日子才能和和美美地过。”
    荣妃听了眼睛一亮,握住敏若的手用力摇了摇,“贵妃你不愧是读书人,说话就是有理。我这就叫人喊老三散学后过来。”
    这为了儿子娶妇的事情头疼,爱称也不叫了,小心肝都变成老三了。
    敏若心里啧啧感慨,摇摇摆摆地又走了出去,溜达一大圈回到宫里。
    一转眼到冬月里,瑞初的周岁生辰一日日近了。
    瑞初周岁,康熙与敏若都很看重,康熙最近试图培养瑞初抓周,人说女孩抓针线好,日后手巧;也有说抓《女四书》,日后性必柔顺贞烈。
    康熙没听那个,主要培养瑞初抓他的玉和他素日常读的、上面还有朱笔批注的一本论语。
    他对此很有一番解释:“朕随身的佩玉撂在那,瑞初若抓住了,就说明朕能做她一辈子的依仗;抓这本《论语》,不求她日后有什么大学问,但腹有诗书自然德行皆美。”
    敏若就拄着下巴看他造作,有时候她觉着怕不是瑞初在哄着她这个傻爹,而非康熙在哄瑞初。看着瑞初在康熙的轻哄下偶尔无奈施舍配合的小模样,她便忍俊不禁。
    她准备给瑞初缝个大的、能在睡觉时倚着抱着的玩偶,这段日子一直在忙这个。她的针线其实非常不错,正心做起来满宫里没几个人比得过她的,毕竟是曾经用来保命吃饭的手段。
    不过多年不用,难免生疏了,这两年有了孩子,才陆续都捡了起来。
    康熙瞥了一眼,故意感慨道:“这荷包还是去年容慈女红学得出师了给朕绣的。”
    一会轻咳两声,指着敏若撂在桌上的花样子,“这松柏图样倒是有几分清俊意思,不显得女气。”
    敏若从丝线中抬头来,心道:您这暗示的手法简直已经不是“拙劣”二字可以形容的了。一面道:“你若瞧着好,妾便与您也绣一个,只是时间要长些,不怕您笑话,妾这手艺是真一般,做得也慢。这给瑞初的小玩意绣了有快半年了,才将将要做好。您若是也想要一个,不如妾给您绣一个荷包给您做明岁的生辰贺礼。”
    康熙有些嫌弃地看了她一眼,不过俗话说得好,拿人手短,他也清楚这会他一旦敢嫌弃敏若的绣活做得慢,绝对是鸡飞蛋打,于是颇为矜持地点点了头,“你若执意如此,倒也罢了。”
    没张好看的脸,装什么死傲娇。
    敏若用帕子挡住唇角,怕她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吓到康熙。
    康熙的训练大概是有一点点靠谱的,抓周那天,瑞初被敏若催促了两声,赏脸往桌子上看了几眼,很快向康熙刻意放得离她最近的玉佩爬了过去。
    皇帝从腰间刚刚解下、亲自放到桌子上的玉佩被公主一把抓住了,这里头的花头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不过也没人会不合时宜地说出来煞风景,反而都笑吟吟地夸了起来,只心内愈为惊叹皇帝对七公主的看重疼爱。
    满宫里,抓周时候能抓皇父的佩玉的又有几人?从前也不过是太子一人而已,如今,又多了这一位小小的七公主。
    康熙一时简直志得意满,恨不得把下巴扬到天上去,一面笑着对瑞初道:“乖乖,再去抓一样去,抓到了就回来,汗阿玛这有糕。”
    他以前总酸敏若和安儿、瑞初腻歪,但相处得时间久了,难免也被熏染到了,殿内一时人皆惊叹,少见康熙与皇子公主们相处的几位命妇更是不慎将惊讶挂在了脸上,海藿娜笑眼盈盈地看着敏若与瑞初,心内愈发安稳。
    可惜大概上天也不愿见康熙太骄傲,这边他话音刚落,瑞初就一屁股坐在桌上,香喷喷地啃了一会手指头,足是敏若近过去催促她,她才扭过身歪歪斜斜地爬了一段,却离康熙亲自放下的那一本《论语》越来越远了。
    康熙不由得紧张起来,却见瑞初将小手搭在了高高的一部书上头,玉佩被放在书匣顶上,白胖胖藕节似的小胳膊圈住那一部书,开始慢慢往回蹭,显然是一眼的眼缘,手掌忍不住在书面上轻轻拍了拍,肉眼可见地轻快欢悦。
    康熙与敏若低声道:“那是什么?……怎么桌上还有第二本书呢,还是一整套!”
    敏若道:“荣妃说,小公主抓周桌上没有一套《女四书》不成样子……”
    她说着微微一顿,康熙侧头看来,敏若继续道:“我这您又不是不知道,要找出那几本书也难,就把半套没有封字的《资治通鉴》放了上去,本来是糊弄荣妃用的,没成想……”
    有“珠玉”在前,《资治通鉴》好像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康熙道:“荣妃从前就讲究这些,年岁上来更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了……”他对女儿没抓到自己亲自放上去、有御笔朱批的《论语》还是有些不满,又不能怪女儿,只能嘟囔了一句,那边主持抓周宴的命妇已经把瑞初夸成了未来才女、当代李清照第二。
    敏若看康熙憋屈的样子,心里头简直爽翻了,一面上前去抱起了瑞初,笑盈盈地道:“快来,谢过汗阿玛赏的玉佩——”
    康熙又笑了起来,倾身接过女儿抱着,一手笑着将那块玉佩放进瑞初的怀里,示意敏若给瑞初系上,“汗阿玛的金枝玉叶,什么当不得?这块玉佩就给咱们瑞初了,往后成了婚,若是额驸敢对你不好,就把这玉佩照他脑袋砸过去!”
    康熙说的是满语,话音一落,殿里在太皇太后的示意下来送礼凑热闹的蒙古王妃明显浑身一震。敏若将玉佩松松系在瑞初领口的小扣子上,口中作势嗔怪:“公主还小呢,哪有您这么教的。”
    康熙朗笑两声,“今儿是好日子,还不许朕说笑两句了?说正经话,戴着这块玉佩,许我们七公主日后,非遇祖辈尊长、皇父母、生身额娘,即见而不跪。”
    敏若忙称“恩典甚重,恐公主福薄不能承受”,与康熙极限推拉了一番,至少做足了面子工程,才抱着瑞初战战兢兢地谢了恩。
    皇室公主名牌高,但膝盖也没多金贵,在宫里长大时逢初一十五得给长辈们行大礼不说,长大出阁后每逢年节也要随众入宫朝贺,贵妃位上即可受公主拜礼。
    如今宫里是只有敏若一个贵妃,可未来还有一个占了几十年贵妃萝卜坑的佟氏呢,敏若自然舍不得自己女儿去跪旁人,康熙这恩赏给得算是里子面子都有了。
    稍后筵席,康熙不便再留,抱了抱瑞初,起身回了乾清宫。此时方有命妇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感慨七公主的荣耀恩宠。
    海藿娜抱过瑞初来,与敏若笑道:“万万没想到今儿还有这个,早知道我便不添玉来了。”
    桌上有一块芙蓉美玉,正是她添上给瑞初抓周的,若是瑞初抓住了,主礼的命妇自然会夸瑞初日后颜姣如玉、心性高洁美好……
    敏若道:“法喀早知道了,故意唬你呢。替我们小七谢过三舅母了?”
    海藿娜笑道:“可不敢当。”
    本来瑞初出生时,康熙便已赐下一块美玉,谁也预料不到还有今日这一出。给瑞初添抓周物件的玉是海藿娜从嫁妆中精挑细选出来的,莹润美丽品质不凡,这会听说法喀早知道康熙会给添玉,她便知道法喀是存心憋坏想看她震惊模样呢,遂与敏若道:“回头您可得骂他,哪有成日家揣着坏、想看自己媳妇的笑话的?”
    “哪是笑话了了,本没什么,寻常放玉的人也多,平常事而已……不过那小子最近确实欠得很,少收拾了。”敏若道:“等下回,我弄他。”
    海藿娜才道:“姐姐这话,我可记住了。下次不收拾他我不依的……听说钦天监给皇上取的动身的吉日本是今日,因今日是公主的周岁宴,皇上才将出行谒陵的日子定在十九?”
    敏若点点头,问:“京里都传遍了?”
    “好信的人多。”海藿娜轻声道。
    敏若笑了,“皇上是想亲眼看着瑞初抓周呢,父亲疼爱子女本是天性,再好信的人能传成什么样去?”
    她这一年里将瑞初身边真正收拾成铁桶一片了,最近也光棍不少。
    如今眼瞧着低调保命的路线是不适合瑞初了,那便张狂些又何妨?她也不是没有护住瑞初的底气。
    海藿娜也在她耳边低声道:“法喀说了,咱们家什么都不怕,只要娘娘与阿哥公主安好,您怎样都成,我们两个都听您的。”
    敏若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多大点事,值得你们这样。”
    都给我嚣张起来!真有不长眼的敢来犯,正好拿来立立威。
    不过或许是前几年她明怼宜妃、直拒太皇太后有点太嚣张了,接下来的一年里,瑞初身边偶尔有点红眼病闹出来的小事,倒也没有大风波。
    就连宫外那左脸写“嚣”右脸写“张”,眼睛颜色恨不得跟兔子一模一样的两家人都十分消停,让敏若不禁怀疑他们是不是被谁套麻袋敲了闷棍了,不然也不至于这么消停啊。
    不说搞什么大动静,弄点烦人的小事也是他们干得出来的。
    可惜都没有。
    后来敏若回过味来,特地拉书芳大吃一顿,皇贵妃那里不好明着感谢,只秋日多赠两坛松花酒。
    转眼二十六年入冬,太皇太后的身子愈见不好,敏若心里生着提防,怕她老人家临了忽然咬着牙要为自己娘家后人打算一场,私下里与钟若的通信愈发频繁。
    作者有话要说:
    1:菊花品种出自《王府生活实录》。
    第七十四章
    淑慧大长公主早已进京入宫,日夜不离地守在慈宁宫榻前侍候太皇太后,钟若跟随上京,偶尔也陪伴在大长公主身侧。
    这日晌午后,敏若正哄瑞初午睡,钟若忽然到访。
    敏若听说钟若过来了,便恐是慈宁宫有事,拍了拍瑞初,轻声道:“瑞初乖,先睡下,额娘出去瞧瞧。”
    瑞初眨巴着眼睛,忽然抓住敏若的手,“额娘不急。”
    望着女儿澄澈干净的眼瞳,敏若笑了笑,“额娘有甚好急的……乖乖,一会你哥哥回来,叫他过来陪你。”
    瑞初乖巧地点点头,重新闭上眼睛。
    转眼安儿已经到了将要入学的年岁,敏若与康熙商量好明年开春,叫安儿搬进阿哥所去,同时入上书房读书。
    今儿安儿是去找九阿哥了,算着最迟再有两刻钟也该回来了。
    这两个小子越大越淘气,御花园里的花花草草没少遭他们祸害,今天招了这宫的猫,明天逗了那宫的狗。
    要不是敏若盯得紧,去岁安儿险些宫里养了一窝老鼠,敏若追问之下才知道是他想知道小老鼠是怎么偷油的……就很离谱,是我的儿歌唱错了还是你听《西游记》的时候脑袋里那根弦跟一般小朋友不一样?
    再有在庄子上撵着鹅追着挑衅,人家鹅一回身叨他,他打不过了竟然拿着杆子去捅老朋友——发酵农家肥的坑,然后握在手里再去追大鹅。
    这是从当年带着满身屎大鹅绕道走的经历中提取出的经验吗?!
    再有什么抢鸡蛋招惹老母鸡、给鸭子洗澡被带进沟里打滚……这种事情简直不胜枚举,敏若再带安儿去庄子上之前都要不断催眠自己:孩子和自然接触有好处、有好处。
    总之,有这几年的经历,敏若自认心性修养是大有长进啊,现在哪怕忽然有人来告诉她安儿又掉进粪坑里了,她都能风轻云淡地挥挥袖。
    论锻炼心性,养儿现在于敏若心中已经能与架空宫廷求生并排了。
    都不是人干事啊!
    可以说要不是安儿滑跪求饶得飞快、技能纯熟舌灿莲花小嘴甜得一批,迎冬当年为法喀所准备的高质量鸡毛掸子应该早就被抽散架了。
    敏若只能用“孩子聪明才能想出这么多淘气的事情”来安慰自己,其实心里清楚这纯粹是闭着眼睛哄鬼。
    但没关系,有这么孝顺的好大儿,她情愿当鬼。
    近来是因为太皇太后病重,敏若下了死命令叫安儿老实些,他和九阿哥的活动范围才被缩减在永寿宫和翊坤宫内。
    前段日子天气转凉,小九受了凉气,略有些咳嗽。敏若怕传染自然把安儿拴在宫里两天,不过小九近日稍微转好,安儿也壮得小牛犊一样一般人得病完全没法传染给他,敏若被安儿磨得不行了,痛快似抬手解禁,允许安儿去找小九玩去。
    这如在地狱受刑一般的磨难,不应该只有她一人来承受。如果可以,她甚至想把安儿塞给康熙,可惜身份受限。
    她倒是想光棍一点,不过想想以后还得在康熙这讨饭吃几十年,还是老实做人吧。
    她时而悲愤地想:等康熙快死了的时候,她一定也要让他尝尝被熊孩子折磨的滋味!崽又不是她一个人就能生出来的!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如今被她拉下水或者说早已经在水中了的是翊坤宫可怜的郭络罗两姐妹,小九确实淘气,与安儿碰到一起更是魔王合体快乐加倍,敏若将小魔王甩了出去,微弱的同情心让她最近对宜妃客气了不少。
    今晨安儿又提着新做的点心高高兴兴地去了翊坤宫,敏若捞得半日清静,与瑞初选料子裁制新衣,平静快乐一上午。
    这会忽然听说钟若到来,她忙起身去接,与钟若在前殿坐了,一面亲自斟了温着的茶来,一面命人将点心端来,“大姐从哪来?用过膳了吗?今日备的小青柑,滋味不错,大姐尝尝。”
    “有劳。从慈宁宫来,或许能受你这一顿饭。”钟若点点头,敏若看她这平和淡定的样子就知道没什么大事,心愈定下来,笑着道:“有什么不能的呢?小厨房里温着羊骨白萝卜汤,是我自个种的萝卜炖的汤,大姐你一定要尝尝。我再叫小厨房预备两样菜,也快——”
    “不必那样麻烦了,就着汤下一碗面来就是。”钟若道:“快些,我得在老祖宗醒来前回去。”
    敏若提起精神来,侧头吩咐兰芳两句。
    钟若继续道:“老祖宗最近总是昏昏沉沉的,你也常在那边,应该知道。前段日子她老人家忽然说想见见年轻的后辈们,各家王府都送了晚辈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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