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召集了这屋里所有服侍的嬷嬷、宫女,询问今日大福晋的用度饮食,众人都道一切如常日,唯有大阿哥的乳母钱嬷嬷皱着眉,若有所思。
    惠妃对她自然信任,注意着她的神情,问道:“钱嬷嬷,怎么了?”
    钱嬷嬷支支吾吾地道:“若有与从前不同的,就是大福晋这几日用着您赐下的脂粉……用了有一旬左右了,除了这些之外,大福晋的一应羹汤补品都与从前一样,膳食也都是仔细查验过、必没有孕妇忌用之物的。”
    惠妃听了,眉心蹙起,大阿哥忙叫人取那些脂粉来给谢选查看,谢选一盒盒打开,最终目光停留在一盒用了一小半的殷红颜值膏上,在鼻下仔细嗅闻,和后来竟伸手挖了一些送入口中。
    大阿哥急忙道:“是这胭脂膏子的问题?”
    惠妃转头定定地看着谢选,大福晋也着急起来,谢选沉吟半晌,道:“此胭脂中,混入了藏红花粉,剂量不重,但如果日日使用,一旬左右便足以令产妇血通而动,只是……此物需从口入。”
    大福晋原本就毫无血色的面色好像更白了,她呐呐道:“我自有身孕来唇色便不好,得了这胭脂之后,因听它‘干净’,便日日以此试唇。”
    谢选道:“那便是了。”
    大阿哥已经勃然怒起,惠妃的贴身宫人也气得很,“这些胭脂都是贵妃赠与娘娘的,娘娘听说极好,才命赏给大福晋使用。”
    大阿哥气得火冒三丈,“我孩儿究竟何处得罪了贵妃?”
    说着就要往外冲,惠妃直觉哪里不对,本来皱眉沉思着,见他要往外冲,一声喝住他,“ 怎么,你还要强闯后宫吗?”
    大阿哥气道:“她算计我孩儿,这口气我怎能咽下?”
    惠妃气得心口直突突,指着他半晌,咬牙道:“你但凡能多长半个脑子!——坐下,听我的!”
    她说着,一侧头,宫人便请谢选与医女出去,惠妃才道:“等会你直接去乾清宫找你汗阿玛,照我教给你的,一个字不许差地说!”
    大阿哥强按捺住心急,咬着牙点点头。
    乾清宫此时并无大臣在,康熙坐在殿内批阅奏章,忽听大阿哥来了,便有些疑惑,命传他进来,却见大阿哥进来之后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然后哭道:“汗阿玛!求您救救儿臣,救救儿臣和云岚的孩子!”
    康熙拧眉,“你这是怎么了?”
    大阿哥没管他,闷着头继续道:“儿臣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贵妃娘娘,让贵妃娘娘对一未曾出世的孩子下此毒手,儿臣愿意向贵妃娘娘请罪、给贵妃娘娘磕头,只求贵妃娘娘放过儿臣的孩子……”
    他这一番哭诉下来,康熙便是个傻子也觉出不对了,命人拉他起来,问:“贵妃怎么了?”
    大阿哥哭道:“贵妃竟在回宫送的胭脂里掺杂了不利孕妇的药材,如今儿臣媳妇见了红,太医还在安胎诊治,汗阿玛,请您救救儿臣的孩子吧——”
    康熙听他哭嚎听得太阳穴直跳,猛地起身,命道:“去传贵妃去阿哥所。”
    然后虎步龙行向外,路过大阿哥的时候顺手把他拎了起来。
    再然后,便是永寿宫之事了。
    敏若起身离去后,黛澜在原地思索一会,总觉着哪处不对劲,也连忙起身回景仁宫,走前不忘对瑞初道:“我先告退了。”
    她见敏若留下兰杜,知道瑞初有人照顾,便放心离去,快速回了景仁宫,与皇贵妃说起此事来。
    敏若到阿哥所的时候康熙早到了,几人在殿里坐着,见敏若神情平和不紧不慢地走进来,大阿哥眼睛通红,险些直冲敏若冲出去。惠妃暗地里死死拉住大阿哥后腰上的衣服,到底力气比不上大阿哥,干脆咬牙在他后腰用力一掐,掐得大阿哥一个哆嗦,脚才停下来。
    敏若镇定地向康熙福了福身,看了眼床上躺着的大福晋,“大福晋这是怎么了?”
    大福晋眼中含泪,恨恨道:“我怎么了,贵妃娘娘还不知道吗?”
    康熙皱眉看了她一眼,旋即转过头来打量敏若的神情,看出她有一瞬明显的茫然,疑惑地眨眼,问:“我……应该知道?”
    大阿哥急得心里眼里都冒火,后腰却被额娘死死掐住让他动身不得,他只能咬牙道:“都这个时候了,贵妃娘娘您还装傻充愣?”
    康熙不着痕迹地瞥了他一眼,复又看向敏若,道:“大福晋见了红,太医说你送来的胭脂里有通瘀活血之药。”
    敏若道:“我从未送与大福晋胭脂,无论是回宫之后还是从前,我永寿宫与大福晋之前从无任何接触,遑论赠送物品,谈何是‘我送来’的胭脂?”
    她干脆地跪下,仰头看着康熙,脊背挺如修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妾纵是一贯好性,也受不了这平白栽赃来的罪名!请皇上明察!”
    惠妃见她如此,心里更有底了,康熙指尖轻轻敲敲高几,惠妃便上前一步,微微福了福身,“那胭脂是贵妃回宫后赠与我、我又赏赐与老大媳妇的。”
    大阿哥急道:“那万一是她一开始就知道我额娘会把那胭脂给云岚呢——”
    “大阿哥慎言!”敏若转过头看他,疾声厉色道。
    康熙看出她有点想骂人了,轻咳两声,沉声道:“贵妃!那胭脂确实是你送的,这一点你作何解释?”
    敏若轻哼一声,“且不说妾为什么要害大福晋,就说妾若真要害大福晋这一胎,为何要在明晃晃的胭脂上动手脚?为了出事的时候让人最快知道‘真相’,一下查到妾头上?”
    康熙压住轻微抽搐的唇角,咳了两声,却见敏若越说越扬头,最后干脆掐起腰来了,也不似往日的温和端庄,形容颇似街上想要骂街的泼妇,嘴角斜扬眼神犀利,就知道他大儿恐怕要挨骂。
    他抢在敏若之前迅速开口道:“谢选你说,那胭脂究竟是怎么回事。”
    无辜的、在敏若掐腰时甚至试图后退一步的太医谢选战战兢兢地上前行了一礼,将查验胭脂时所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敏若眯眼听着,忽然道:“胭脂给我。”
    谢选愣了一下,似乎下意识看向康熙,康熙看了看敏若,微微点头,谢选忙双手将胭脂盒递过。
    敏若接过胭脂,大阿哥急得要命,却被惠妃死死掐住胳膊,不敢用力挣扎。只见那胭脂盒入了敏若的手,敏若指尖在盒底摸了一圈,然后将胭脂盒调转过来,细看两眼,举起对众人示意道:“我赠与惠妃的胭脂,并不是这一盒。”
    大福晋急道:“空口无凭,你可有实据?”
    敏若冷声道:“我就是实据!”她将小小的胭脂盒倒放在康熙手边的高几上,道:“柳记的所有胭脂出售时盒体下都会有一行字,记录这盒胭脂生产的月份,柳记对外宣传的就是他们店铺只销售当月生产胭脂,这盒子上的时间是三月,可咱们是在二月时到的杭州、妾带人采买的胭脂。这三月产的胭脂,是怎么卖到二月买胭脂的妾的手中的呢?
    因此说颇为新鲜,妾买时特地查看了,确认买回来所有的脂粉瓶盒下都记着二月,若您不信,这胭脂水粉妾送了许多人,都取来一看便是——便是同匣子的那些底下,想也是二月吧。”
    她说罢,微微一侧头,兰芳便蹲身拣起地上盒子里的其他脂粉,一个个看去,底部果然都是二月。
    康熙看着那行小字,面色愈沉,大阿哥急忙上前来看,看完面色阴沉半晌。
    他脑子虽不如亲爹娘,性子也确实执拗,但他知道,在这种事上,贵妃没有说谎的必要、也没有在御前说这种一戳就破的谎言的底气。
    那这其中,究竟有什么事?
    敏若还等着他再接着发问,她好发接下来的连珠炮,结果这小子哑火了。
    就很气哦。
    屋里一直在大福晋床前落泪的钱嬷嬷忽然道:“奴才斗胆,请问贵妃若非早有今日以此脱罪的筹谋打算,您何至于对这胭脂盒子知道得如此清楚?柳记并非本地胭脂铺,贵妃娘娘您没道理这样清楚此事!”
    她说着,又高声哭道:“老奴顶撞贵妃,自知死罪,只求皇上彻查此事,为阿哥、福晋与小主子讨回公道!”
    说着,猛地就要冲床头的几子上撞去,手还在半空中挥舞着。
    宫里可一色都是硬木家具,这沉甸甸的厚重紫檀,老婆子一头撞上去还不瞬间鲜血横流?
    大阿哥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便迅速扯住钱嬷嬷,敏若在旁冷哼道:“这谁?莫不是老大媳妇的奶妈?对老大媳妇倒是比她正经婆婆还上心!可老大媳妇刚刚见了红,你这一头碰死在她的屋里床前,是生怕她吓不着?究竟是何居心!”
    惠妃看了钱嬷嬷一眼,眼中已没有了任何温度,钱嬷嬷被大阿哥的手死死钳住,自知机会已失,状似低喃一声:“太后,奴才为皇贵主子尽忠了!”便要咬舌而去。
    大阿哥正厉声吼道:“你说什么?”敏若急声命道:“把她下巴卸了!”
    大阿哥半点没反应过来是在说他,还死死掐着钱嬷嬷问她“你刚才说什么?!”康熙气得起身都要自己来了,惠妃忽然上前,狠狠一巴掌抽在钱嬷嬷脸上,让她不自觉张了一下嘴,康熙已喊了侍卫入内,一下卸掉钱嬷嬷的下巴。
    他冷声问大阿哥:“你发什么愣?”
    “她方才说为皇贵主子尽忠了!”大阿哥回过神来,急忙道:“此人……”
    “闭嘴吧你!”康熙面色极冷,“你究竟还要攀扯几位长辈?贵妃来这与你对峙,皇贵妃卧病在床已久,你怎么?还要闹到景仁宫去吗?”
    正说话间,忽听一道有气无力的声音,“不必传召,妾已来了。”
    众人循声看去,却见赫然是皇贵妃,被黛澜与茉雅奇左右搀扶着,站在殿门口。
    敏若有些急了,“你怎么来了?”
    “黛澜回去,说怕你有事,忙叫人打探,听说了这边的事,我就来了。”皇贵妃有些虚弱地冲她一笑,又抬步入内,缓缓要向康熙行礼。
    康熙一把扶住她,“你怎么过来了?……这没什么大事。”
    “妾才在外头,恍惚间好似听到了妾的名号,如此看来,倒是来得巧了。”她看了一眼瘫软在地的钱嬷嬷,似乎莞尔,神情却极冷,“就是这位嬷嬷,要为吾尽忠?”
    钱嬷嬷似乎慌乱了一瞬,然后连忙向康熙磕头:“皇上,一切都是奴才自作主张,一切都是奴才自作主张,此事与索额图大人无关啊皇上!”
    康熙看她的眼神就像看地上的垃圾,厌恶嫌弃,听她这样说,眼中厌恶更甚,大阿哥已急道:“你才还说为皇贵妃尽忠,怎么这会又极力攀扯索额图??你说,你是不是在袒护皇贵妃!”
    “好啊,好啊,好一个忠仆!”敏若拍着手,长叹道:“你这句句攀扯旁人为皇贵妃开脱,又句句不忘攀扯皇贵妃,可真是舌灿莲花的一张好嘴啊,不去街头唱莲花落讨饭吃可惜了!”
    为了搅浑这一滩水,摘出赫舍里家,这位元后的忠仆,可真是使劲了浑身解数啊。
    她算是亲眼见证了一场“狗急跳墙的好戏。
    就是这法子实在算不上高明,人心可不是这样算计的。
    这人水平不行。
    怎么在大阿哥身边埋伏下这么多年的?
    凭蠢吗?
    第九十一章
    敏若骂人还是很有水平的,至少钱嬷嬷就被她这句话骂得险些吐血。
    见她目眦欲裂、神情狠厉地瞪着自己,敏若冷笑一声,倾身掐住她的下巴,“你究竟是谁的人,吾心中有数,先是构陷吾,构陷吾不成又攀扯皇贵妃,你究竟是为了保谁,傻子都清楚,你这一番念唱作打恰恰暴露了你的身份,怎么,你当这殿里的人都是傻子不成?”
    钱嬷嬷听了她的话本该生气,然而猛地一抬眼对上敏若的眼眸,却被那眸中的狠厉震得浑身一僵,呼吸停滞,半晌才呛咳一声,哆哆嗦嗦地剧烈喘息起来,眼中惧色明显,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惠妃听敏若这话,瞥了眼自己儿子,见他眉心紧蹙毫无头绪的迷茫样子,心内恨恨:这可不就是有个傻子吗?!
    康熙眉心直抽,运了口长气吐出来,轻声道:“贵妃,莫与她针锋相对,失了身份。”
    “皇上说得是。”敏若收回掐着钱嬷嬷下巴的手,转过身来对着他,懒洋洋地应了一声,一面向后伸手,兰芳利落地递上洁净柔软的绢帕,敏若就垂着头,用绢帕一根根、仔细地擦拭自己的手指。
    钱嬷嬷那一声惊天动地的“自爆”,明面上看是为了攀扯索额图、保住皇贵妃,可但凡是个有脑子的人,就能品出来,她这攀扯,其实正是为了保护索额图。
    人心算计啊,可惜了,钱嬷嬷这招式浅薄得很。若敏若是她,一开始就不要有那句牵扯皇贵妃的话,直接咬死了索额图做的,反而会令人认为,是有人刻意栽赃索额图、挑拨大阿哥与太子,索额图若是聪明一些,在宫外配合一打,就能洗脱自己的嫌疑。
    可惜了,多走一步,便是画蛇添足。那位钱嬷嬷好像还觉着自己怪优秀的。
    康熙见她垂着眼,低头擦手指,神情清冷慵懒,眼角眉梢都透着漫不经心,好像只是打骂了一只不听话闹事的猫狗。可正是如此,以康熙对她的了解,才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
    而且火气不只是冲着钱嬷嬷、和钱嬷嬷背后之人的。
    他看了大阿哥一眼,心里也有失望。
    识人不清,纵一心怀鬼胎之人在自己身边十几年还万分信任,这是一过;心志不坚,被人言语轻易说服不能自己分析情况,这是第二过;性情暴躁、多疑易变,此为第三过。
    他疼爱这个大儿子,也曾对这立住的第一个孩子给予重望,大阿哥谙熟躬马、自幼学习武艺一点即通,他便希望这个儿子能建功立业、保卫大清疆土。
    可大阿哥却不知他的厚望期许,一心只想与太子争夺,却不看看,论心性、论学识,他又怎么比得过太子?
    太子……思及太子,康熙目光微冷。
    索额图是一把好刀,可太子却控制不住这一把刀。太子,也叫他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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