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他如此痛苦,康熙心里还怪高兴的,命道:“告诉老十,可不是让老九跟着去过好日子的,叫他干活!也得历练历练了。”
    梁九功应着“嗻”,话传到安儿府里时,谁都不晓得老九也在。
    攀着后墙根悄悄溜过来的,书房里一壶贡眉,大半是他喝的,还吃着宫里前日送来的玫瑰糖乳酪酥饼与肉干,自在得跟在自己家里似的。
    安儿出去听了皇父训话,王府前院就这一片,九阿哥蹲墙根底下听着,安儿回到书房时,便见他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还乐,安儿扬眉道:“可听到了,是要给我干活的。”
    “不就是看大侄子吗?我和你嫂子保准给你看得明明白白的!”九阿哥信誓旦旦,就差拍胸脯保证了,安儿冷笑一声:“你等着吧。”
    想起弘杳作天作地俨然一副新一代混世魔王的模样,九阿哥又忽然讪讪,缩缩脖子道:“也不能太难管……吧?”
    他说得心虚,半点自信没有,安儿喝了口茶,沧桑一叹,叹出多少心酸。
    哥俩瘫在藤椅上半晌没动静,这会若有个人进来,没准会被吓得拔腿回头边跑边喊“请郎中”。
    过了好半晌,好歹是安儿开口了。
    他问:“认定了?”
    “有什么不认的?”九阿哥懒洋洋道:“京里这潭浑水啊,我是怎么都待不下去了。我自己有几斤几两我并非不清楚,便是留着,也注定与那个位子无缘,还易一身脏,不如先走。这大好机会难得,甭管外头怎么说,也甭管那位心里怎么想,我先把自己拔出去是正经。”
    安儿便道:“种地苦些,却自有乐趣在其中,等你稍一尝试便知道其中美妙了,亲眼见稻花开,亲手摸到收成,其中满足非寻常事可比拟。”
    九阿哥默默往旁边缩了一缩,“可说好了,我只给你带孩子的。”
    安儿看他一眼,无辜地眨眨眼,没再说什么,九阿哥莫名觉得后背发凉,好像在不知不觉中,他就亲手把自己送上了什么贼船,好似从此逍遥快活锦衣玉食贝勒爷的生活就要不见踪影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抖了一下,安儿垂眸饮茶,仍不言声,只眼中唇角都含着几分笑意,又明显是对拉劳工这件事志在必得。
    跟他出去,不想下地没问题,但活可不是那么好躲过的。
    去到新地方,好不容易磨合熟悉的环境又变了,后勤供应、财务开支上需要费心的地方多着呢,去年他和洁芳借了瑞初的人手、拉着芽芽弘晖齐上阵还忙得不可开交,今年好容易拉到劳工,怎么可能让九阿哥轻松躲过,在他眼皮子底下过松快日子?
    都给我干起来!
    想到今年多了个大帮工,安儿满足地喟叹一声,就着茶吃点心,好不快乐。
    今年年后要走两拨人,安儿他们是第一拨,后面舒窈也要带着去年辛苦研究出来的成果奔粤地而去,这两年大清附近海盗猖獗,还隐隐有海外势力意图在沿海一带扶植大清水匪,背后的势力显然不寻常。
    肃钰这两年晋升飞快,而无论军中还是朝中都无人能挑出不是来,也多仰赖那些海盗水匪。
    但这并不是什么值得人高兴的现象。
    稍微有些眼界的人都心知肚明,此刻在遥远之地,只怕有实力强悍的外地正对大清香甜的血肉虎视眈眈,水师上下紧密训练,一年到头从无停歇,不少八旗勋贵中不愿放纵子弟的人家将子弟送过去历练,在军备供给上,更是大清的头一流。
    这样的一块肥肉,朝中自然也有不少人惦记,但康熙铁了心要扶持肃钰,水师又是法喀一手打下来的,眼下法喀还坐镇朝中,倒也没人敢对肃钰使什么脏乱手段。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一尚十二公主,肃钰就是被盖上了半个皇家的章,这两年皇上大力扶持,他们没有一击得手的能耐,也没有得罪钮祜禄家的底气,自然不敢擅动。
    至于实打实地比拼功绩能耐,肃钰就更不怕了。
    舒窈的连发火铳威力射程甚至操作的便利程度都远远超过她上一次的改良成品,哪怕因为造价和防备流入民间的问题,不能在水师中广泛配备,但只要配备出一支精锐小队来,威力绝对不可小觑。
    康熙对此极为欣喜,大手一挥送了淳嫔一个妃位,丰厚赏赐接连送入公主府与舒窈主持的火器工坊中,一时十二公主府在京中炽手可热的程度仅限于八贝勒当年风头最盛时。
    ——当然,舒窈并不是很想要这个热度。
    她敲定了南下的时间,在二月中启程,比安儿稍晚一点,但掐算这路程,她能在三月时途径扬州。
    她那点小心思明明白白地摆出来,没有半分这样,康熙也不会为这点小事问罪“大功臣”,准备不够齐全,带着那些东西上路他也怕不安全,干脆便随了舒窈了。
    海藿娜对此显得最激动,甚至几度想要跟随舒窈一起南下——一是想念儿子,二是觉着这两个人凑到一处大概也就是都忙得脚打后脑勺,她跟过去还能盯着他们吃饭睡觉,多少照顾一些。
    法喀对此表达出强烈不满,但他聪明地从她跟着去会影响儿子儿媳培养感情的角度出发,没有引起海藿娜的不满,还成功把媳妇留在了身边。
    简直是成功男士的楷模。
    海藿娜倒未必没看穿法喀的手段,不过她也不得不承认,法喀说的还是有两分道理的。
    承认法喀有道理不影响她嫌弃法喀的手段。永寿宫里茶又沏了一轮,板栗香从热炉子上传出,极为诱人,海藿娜一边搓着板栗一边哼道:“您不知道他有多会卖可怜,诡计多端!”
    “那不也是为了留下你嘛。”敏若道:“而且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清楚他没皮没脸?”
    海藿娜叹了口气,道:“也是。……也不知斐钰和肃钰这会怎么样了。一转眼,也有三四年没看到他们俩了。斐钰本来说要回来探亲,偏生她又有了身子,我与法喀怎敢再叫她折腾?紧忙去信叫她不要动了。”
    斐钰是康熙二十八年生人,一转眼,在海藿娜和法喀眼里就是奔三的人了,这年月女子妊娠本就危险,何况又是“高龄产育”,二人更不敢叫她折腾,甫一从肃钰那边听到信,紧忙去信将人按住了。
    敏若想了想,“斐钰她家老大也快入学了吧?听说斐钰前两年搞专精妇幼科的医女培养,应也做出了些成果,你们也不要太过担忧了。”
    本来,知道斐钰有孕,若是方便,法喀只怕自己都想走一遭。这次之所以还拦着海藿娜不让她跟着南下,也是因为海藿娜这两年身子不比从前康健,二月启程,到粤地正是天气炎热的时候,海藿娜只怕受不住。
    海藿娜叹了口气,还是难掩愁思,敏若便又随口道:“你从舒窈府上来?可看到芽芽了?”
    “我正要说呢。”海藿娜有些惊讶,“原来姐姐知道。这段日子我去看舒窈,十次里有九次芽芽都在,俩人凑在一处不知商量着什么,她们几时竟如此亲密了?”
    这两人年龄上虽然只差了七岁,却实打实差了一个辈分,日常无论居住还是行动重叠的轨迹都不多,因而从前顶多算是见了面处得好,却没到如此亲密的地步。
    敏若便笑,冲海藿娜眨眨眼,道:“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见她心情不错的样子,海藿娜反而生出好奇心来,道:“好姐姐,您就赏脸告诉我又何妨?”
    敏若抬手添茶,随口道:“都说透了就没惊喜了,你还是自个慢慢猜吧。”
    海藿娜就知道在敏若这是绝对问不出来了,只得叹道:“好吧。”
    她道:“再过两日,安儿他们要走了,然后不到一个月,舒窈也要走了,这京里好像一下就清冷下来,好在还有要为珍钰办嫁妆这件事能忙忙,多少聊解无聊。”
    哪怕早知海藿娜的性子,此刻听她如此说,敏若还是不由目露惊叹敬佩地看向海藿娜——嫌日子无聊,找到活干才觉着有趣,这要放到后世,什么老板不得抢着要这种员工?
    而她,大约就是所有老板避之不及,碰上了全赖的倒霉的那种员工吧。
    敏若往后一躺,在藤椅上晃了晃,一边伸手去烤火,一边随口道:“我是恨不得人生日日是清闲,你们是拿清闲避之不及,歇歇吧!”
    海藿娜笑道:“等舒钰成了婚,我就安心歇下来,含饴弄孙,偶尔再去微光照看照看那些孩子们,虽然授不了课,帮着做些杂事也是好的。”
    等舒钰成了婚。
    想到那小子嘴里情诗绵绵,实则恨不得避女子于千里之外,看似风流多情,其实比他哥都封心锁爱不通情窍的舒钰,敏若摸摸下巴,觉着海藿娜这目标有点悬。
    若是压着孩子拜堂成婚,搞包办婚姻,海藿娜的目标实现起来倒是不难,但她和法喀都不是做得出那种事的人,不然当年肃钰只怕在南边就被定下了,又怎会有后头的抢手场面。
    见敏若表情复杂,似笑非笑,海藿娜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难,可那小子总是不开窍,我也没办法,总不能压着他成了婚,婚后若不和睦,不是祸害人家格格吗?且等吧——肃钰如今这不也成了婚了吗?可见人与人之间都是有缘分的!”
    除了政治上和现在、未来局面的变化,敏若就没觉着肃钰和舒窈成了婚之后有什么改变。
    舒窈仍旧在京中埋头苦干,肃钰就在粤地埋头苦干,这两人成婚成了个寂寞。
    不过见海藿娜怀揣着美好希望的样子,敏若也不好打破她的希冀,只得道:“或许吧。……舒钰今年是要去江南?”
    她是为了转移话题才提起这个,这些年在京中,舒钰逐渐打出才名,那年新稻功臣,康熙命选拔出的文士御前做诗赋,舒钰以一诗、一词、一赋三纸作品夺魁,名扬天下。
    用康熙的话说,那个水平,就不像法喀能生出来的。
    这两年,他在京结交文士,光交友人,名声逐日提升,今年终于到了康熙认为应该把他放出去的时机了。
    经过两年努力,那一场文字狱在士林中留下的影响在瑞初的努力之下逐渐被“抹平”——至少明面上,江南文坛一片太平,再没有当年的震惧轰动。
    康熙在江南的眼目这几年逐渐被瑞初摸清,康熙看到的自然就是瑞初想让他看到的。
    《南山集》案已在去年结案,戴名世被斩首是板上钉钉的,谁都无力挽回,康熙“施恩”免去对其家族的株连,谁都知道这是个收买人心的举措,但皇帝给的甜枣,谁能不吃?
    瑞初抛开所有想法专心经营江南,如今江南明面上的局势转好,她便借飞白楼建成几周年的机会请设文会,康熙自是欣然应允。
    几经商议,文会被定在明春,做赏梅会,康熙今年提前派遣舒钰下江南,是让他自己给自己打前站去的。
    结交文人最好的地方,可不是京中,而是江南。
    启程的时间也定下了,他随舒窈一起动身,正好护送他们的队伍一段路程。
    康熙为什么派舒钰去江南,这里头的弯弯绕海藿娜与法喀心里门清。
    与那些文人打交道,是很耗费心思的,幸而舒钰生来就是个诗酒潇洒的性子,没准去了还真能如鱼得水 。
    法喀如此安慰海藿娜,但海藿娜其实并不需要他的安稳,她自有另一番思量。
    舒钰去了江南,虽然结交文人耗费心神,但好歹只是舞文弄墨,不用上战场和那些枪炮箭弩打交道,没有随时重伤、断命的风险,这一点就比他哥强上许多。何况又是去瑞初的地界,海藿娜更没多忧虑。
    如今舒钰最令她操心的便唯有这婚事一点,这会说起舒钰南下之事,海藿娜忍不住道:“其实去江南也好,当年安儿不也是口口声声不想成婚?去江南遇到了洁芳,还不是老老实实地成了婚。”
    敏若便笑,道:“真没准。你也看开些,舒钰如今迟迟不愿成婚,没准是等着遇到好的呢。”
    海藿娜舒了口气,虽然知道敏若这是安慰她的话,她还是听到心里去了,道:“只望能托姐姐的福。”
    舒钰若真能在江南解决终身大事,是汉人也罢,哪怕家境寒微都好,只要家世清白、品行端正,这门婚事她就认!
    这年头,满汉不通婚其实约束的女子多些。且不说满汉之间女子户籍迁移的麻烦,就说旗人生下来就有口粮,出嫁再嫁到八旗人家,一辈子便稳妥平安了。可若嫁到汉人家里,没了口粮,家境再寒微些,日子就难过。
    他们这些算是显赫的人家倒是不必为那点口粮银子多计算,但要考虑的事情反而更多了。
    一来,家族体面要不要?二来,背后势力合不合算?三来,这门婚事会不会给家中造成什么影响?这些林林总总算下来,实在是麻烦得很。
    因而除非皇帝赐婚,如今满汉轻易是不会联姻的,上到高门、下到寻常人家都不例外。
    海藿娜这么说是有底气,到了这一步,她和法喀也确实不想顾虑太多畏手畏脚,孩子们的婚事,肃钰都那样了,舒钰自然是凭他顺意。
    二人说了一会话,炉子边暖和,又在藤椅上摇着,敏若便有些犯困。
    海藿娜见状,道:“那我就先去了,改日再来给姐姐请安。”
    踏雪踩着一旁的边几跳到敏若怀里,上了岁数,它的动作也不似年轻时那般轻盈敏捷了。
    敏若连忙抬手接将它抱了满怀,一边对海藿娜点点头,道:“新制的龙井酥,你捎给舒窈和芽芽吧。”
    海藿娜笑着应了一声,随手摸了摸踏雪的毛,便起身告退了。
    听着踏雪的呼噜声,敏若抓了抓它的背,笑吟吟低声问:“这是谁家的小娇气?你姐姐那个坏蛋,一出去好几年不回来,而今你哥哥也要走了,你可不许溜啊。”
    踏雪乖乖用头去蹭她的手心,兰杜送走了海藿娜,回来换了热水架在炉子上温着,小声道:“蒙古那边有信来。”
    敏若瞥了一眼,厚厚一摞,绝对不只是一个人的。
    困意一阵阵往上涌,她实在懒得睁眼看了,便蹭了蹭绒毯,搂住踏雪随口道:“收起来吧,回头再看。”
    兰杜“诶”了一声,将那厚厚一摞信都收到书房书案下头暗格带锁的盒子里了。
    然后没多久,便是安儿一家启程,走的时候海藿娜也去送了,带着知春和几个素日与芽芽玩得不错的钮祜禄家的小姑娘,名义上是送芽芽,其实珍钰也去了,她常年随父外任,与芽芽并不熟悉,她去是送谁的?
    应婉一见了她便眉开目笑,一边招呼她来身边拉住她的手,一边絮絮叮嘱弘晖一些日常事项。
    后来见弘晖实在脸红得紧,才笑吟吟道:“且去吧,到了回信来。”
    弘晖愣了一下,然后忙应一声,对雍亲王与应婉磕头,道:“阿玛额娘珍重”,然后起身,就该转身上马车了。
    但他偏就迟疑着没动弹,站那纠结一会,珍钰正疑惑,就见他忽然对自己作了个揖,快速道一声“格格保重”,便转身跑似的走了,三两步蹿上马车。
    那一声轻的,如今春风急促,若非几人都留心注意他,只怕都听不到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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