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达里奈如法炮製姊姊的手法,用和田彩的身分留下一封遗书,刻意传了一封简讯给「密友」柴田史帆,请她至某个地方拿取遗书,更深一层之用意在于让她转告伊达枫这项「重大消息」。
    同一时间,三宅在网路上不断发布假的目击消息,数百则见到和田彩跳入大井川自杀的讯息急速散播─这个年代网路资讯远比亲眼见证更具有可信力。警方获报后旋即展开搜索,却遍寻不着和田彩遗体。
    和田彩原本就是问题青少女,在失踪且自杀未遂下突然被发现踪跡,短时间内二次寻死的案例在实务上并非罕见,这种「社会寄生虫」多半被人所轻视,彻底消失未必是件坏事。
    二战之后,国际间对于纳粹主义的復辟相当忌惮,然而对于每个国家都存有这种过激的「扭曲社会达尔文主义」却鲜少人进行反思。
    「和田彩真的消失了。」伊达里奈面无表情,低头望着手机萤幕喃喃低语。
    伊达里奈和三宅站在警方围起的封锁线外观望;大井川的河水兀自向前奔流。
    「你为什么要杀死和田彩?」三宅无法理解伊达里奈的做法。
    「三宅,如果想要逃离社会的控制,唯有在社会上彻底消失。可是真正的我不能逃。」伊达里奈说出意味深远的话语,三宅根本无法理解。「不论真正的和田彩是否还活着,她都已经不在了,这就是社会的现实。」
    伊达里奈再次望了大井川河水一眼后,便转身离去,准备踏上新的人生旅途─即便看不见任何希望。
    离开静冈县后,下一站便是回家─回到那个已经什么都不存在的家乡。
    伊达里奈记忆已恢復泰半,可是仍旧有许多人事物和谜题等着她去再次触摸与解决。触摸伤口很痛,选择视而不见只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一踏上阔别许久的故土,似曾相识的街道场景让伊达里奈心头一颤,迎面吹来北国的寒风,却让她忽然感到难以呼吸而差点昏厥。
    「你都不按时吃药,现在赶紧吃一下吧?」三宅搀扶着虚弱的伊达里奈。
    她用力推开三宅后说:「我他马的没病为何要吃药?我…」
    伊达里奈尚未把话说完,便已昏厥过去,幸好手脚笨拙的三宅这次迅速扶住她。
    当她再度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在一家熟悉的咖啡店里,窗外正下着寒冷细雨。心中五味杂陈的伊达里奈静静看着窗外的事物,三宅依然注视笔记型电脑的萤幕─这是伊达里奈送给他的重生礼物。
    伊达里奈脱下口罩啜饮一口草莓拿铁后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款饮料?这家店是不是叫做”aurevoir”?」位在车站商店街的咖啡店aurevoir是法文,字面意思乃「直到重逢」也就是「再见」。
    「因为人家喜欢喝草莓饮料,而且草莓咖啡是这家店的招牌。咖啡店名是”aurevoir”没错,你记得附近还有什么吗?」三宅尝试帮里奈回溯更多人生存在的证明。
    「我记得咖啡店隔壁应该是一家服饰店,斜对面有一间小小的烤地瓜摊,现烤的地瓜非常好吃,接着是气泡果汁饮料专门店,那家的哈密瓜气泡饮最好喝了。」伊达里奈左手按压自己的太阳穴,彷彿想从中抓出更多被掩盖的记忆。
    「哇!真的吗?等一下我都要吃。」一提到食物三宅就显得十分雀跃。
    伊达里奈想起自己曾和姊姊来过这家咖啡店三、四次,她觉得店内服务生大姊姊的神韵和偶像高冈早纪十分相似,是她喜欢的类型。姊姊那次也在服饰店买了一件颇为昂贵的粉红色碎花洋装给她,接着又买了她喜欢的果汁饮料及零食,让伊达里奈感觉被无比幸福所紧紧拥抱。
    她一直捨不得穿那件洋装,仅在生日以及尝试和男生约会时穿过几次,不过经常会在洗完澡后,开心拿起洋装歪着头在镜子前比划一番。
    「这里还有什么好吃好玩的啊?」三宅眼神露出欣喜期待的光芒。
    伊达里奈虽想责备三宅此刻过度开朗的态度,但是她皱眉仔细一想:她侥倖捡回一条命,却发现眼前世界竟是如此渺小。
    以往都是园长、爸妈和姊姊帮她张罗一切,尤其是伊达枫对她照顾有加,假日会带她出去间逛甚至去看演唱会,直到姊姊上了国中三年级为止,例假日几乎不见踪影,很少带她一起出游,姊妹俩感情也在那一刻出现分歧点。
    伊达里奈至今仍不敢相信对她最好的姊姊竟然狠心对自己痛下杀手。如今重返故乡,却不知该怎么介绍这片土地给身旁的宅男?晚餐应该在哪里解决也毫无头绪。
    倘若过往是个温暖洞穴,伊达里奈会毫不犹豫爬回那个让她心安的所在。
    店内正播放着bethorton名曲”iwishineversawthesunshine(iwouldn’tmindtherain)”,愿我未曾见过阳光,便不会在意下雨天。里奈对自己偷偷说出了这首悲伤歌曲的曲名。
    伊达里奈轻拍自己双颊后说:「阿宅,我们是来办正事的。」
    三宅面露难色说:「对不起。」
    「等到事情办完,再一起去看夜景。」
    三宅一想到能够看见三大知名夜景之一的函馆夜景,神情立刻变得兴奋无比,宛如一个天真小孩。
    三宅辉明出生于福岛县相马市,在东京生活直到小学毕业后,随着母亲和继父一同搬迁到静冈。他在13岁时犯下「恶行重大的犯罪」,经过法院评估后,交予相关医疗照护院所进行教育感化及治疗。
    三宅从小便有轻微口语表达能力不佳的问题,非常不擅与人沟通打交道,明显属于社会适应不良的弱势群体;然而他从小便对电脑it科技相当在行,甚至在中学一年级时偶然当起「白帽骇客」,当时还获得一笔小额奖金。后来即使受到感化教育的保护管束处分,他依然不断偷偷自学以精进自己的骇客技术。其实他非常聪明,只是欠缺所谓的正常良善管道来引导。
    就在三宅仍处在幻想的喜悦阶段,伊达里奈将草莓拿铁一饮而尽,戴上口罩后走至柜台结帐。
    「很抱歉,请问这里之前是不是有位留着长发,外表很漂亮清秀的服务生,长得有点像偶像高冈早纪?」
    「哎…我还以为您是观光客。」
    「不,我们是观光客没错,两年前来过这里一次,对那位服务生印象深刻。」伊达里奈隔着口罩露出靦腆笑容。
    「您是说铃香啊!她在这里的确很受欢迎,身材好、人长得美就是不一样。可惜她在一年半前辞职,独自前往东京发展,口口声声说想要成为偶像,也不知道目前状况如何?现在美女正妹这么多,光靠美貌恐怕还是不太够?」负责结帐的是年约四十多岁的老闆娘,眼神流露出万般不捨。
    「谢谢您所提供的资讯,希望铃香小姐能够成功。」
    老闆娘微笑回应:「门口有两把爱心伞,你们好像没带雨具,如果不嫌弃的话,请儘管拿去用,离开这里时再归还就可以了。」
    「连美丽的铃香姊姊都没办法,看来要成为偶像确实没那么容易,即使是一脱成名的写真偶像,如今也很难立刻脱颖而出。」伊达里奈在内心叹息,脑海中逐渐浮现铃香姊姊在店内准备餐点的景象。
    伊达里奈撑着咖啡店提供的爱心伞在雨中漫步,踏上返家归途,她显得心事重重,步伐异常沉重。
    「我们为什么不搭车?用走路的话,大约要花上50多分鐘。」三宅一边吃着热腾腾烤地瓜一边发问。
    「你看看自己的肚子有多大?走一点路是会死吗?我想走一遍这条一辈子都没走过的路。」沿途景象一一勾起伊达里奈的回忆,习以为常的景象自己不曾在意,如今以不同心态用自己的双脚踩在上头,别有一番惆悵感触。
    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亲眼见到「伊达食堂」变成一片荒芜废墟,伊达里奈的脑袋犹如被职业拳击手的连续勾拳重击,一片黑暗袭来,使得她差点瘫软在地。倘若时光可以倒流,此时正是许多家庭主妇上门购买牛肉汤品与小菜的忙碌时段。
    伊达里奈的口罩被泪水给濡湿,她使劲踹倒插在食堂土地旁的「出售委託」看板。
    「嘿!你们在做什么?」一位女警忽然从巷道中衝出。
    三宅只要见到警察就会下意识想要逃跑,此时他被里奈用力一把抓住。
    「抱歉,我们是触景伤情并非有意要破坏私人物品。」她示意三宅将看板重新插妥。
    「请问你们是谁?来这里打算做什么?」
    伊达里奈见过眼前年轻女警好几次,记得她的姓名是本田美波,个性十分爽朗热情。
    下了一整天的雨终于在此时停歇,她和三宅一同收起雨伞。
    「我是和田彩,这位是三宅辉明先生,我们是伊达枫在札幌市念短大时的社团同学。因为许久没有伊达枫的消息,所以特地前来拜访,没想到…」
    语带哽咽的伊达里奈特地用手机秀出「自己」和伊达枫的合照。原本姊妹俩都各有自己的社群网站部落格,事发之后,双双遭到伊达枫删除,幸亏里奈曾利用云端硬碟备份一些照片,可惜独缺与养父母的合照。
    「确实是伊达姊妹没错。」女警端详照片后回应:「我还以为你们是那些都市传说爱好者特地来这里猎奇,都是那篇的〈从死神手中逃离两次的女孩〉胡乱报导,害我们之前疲于奔命,有不少无聊人士一直跑来此处,带给居民不少困扰。如果这么有间情逸致,为什么不去查一查政府高官有无贪污收黑钱?甚至是调查伊达枫的下落?」
    年轻女警似乎发现自己说错话,不自觉做了吐舌的调皮动作。
    三宅突然煞有其事地回答:「查缉贪污事件不就是检警法定任务吗?可惜这个国家从上到下、由里到外都腐败至极,当初三本五十六将军力阻帝国海军以欺骗内阁的舞弊手法建造大和舰,结果…」
    伊达里奈用手肘顶了三宅的肚子,要他赶紧住嘴别再囉嗦。
    「请问伊达枫…她…还好吗?」里奈故作疑惑问道。
    「看来你们还不知〈从死神手中逃离两次的女孩〉这篇报导和伊达枫的事?唉…说来话长又可悲。」女警带领他们走向伊达一家人的故居,一边说明她所知道的事件原委。
    从食堂返家的路,伊达里奈就算闭上双眼也能顺利抵达;如今这条路走起来特别哀伤,寸步难行。
    「目前伊达枫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恐怕是被死神给带走了。一个月前,妹妹里奈决定前往东京生活,不过她会先在札幌的医疗院所待上一阵子。如果你们认识的话,不妨可以去探望她,给她加油打气!」
    听着女警本田美波娓娓道来,伊达里奈心想:我才是从死神手中逃离两次的女孩。需要慰藉的人是我才对!
    熟悉的旧屋影像映入眼帘,完全没有一丝生气,仅馀无限悲伤环绕着房子四周。
    门口信箱居然有新的邮件,伊达里奈不假思索伸手拿起信件,信封上写的收件人竟是:伊达里奈小姐。
    「啊…不可以…」女警出声吓阻想要拆开信件的「和田彩」,不过她仔细一想,现在这里也没人居住,不如请眼前之人转交给在医疗院所的「伊达里奈」。
    伊达里奈真情流露,默默落下泪水,那是一封通过初选甄试的通知信。在四月中旬时,她瞒着全家人参加某偶像团体的新成员选拔审查,如今收到这封再也无法实现的梦想通知,不禁悲从中来。
    「和田小姐与伊达枫感情很好喔?」女警纳闷问道。
    「因为我们有着类似的成长与生活背景,伊达枫在国二至高中这段期间持续从事援助交际,我也全都知情。」
    女警表情显得万分讶异,这段往事在她刚才的叙述中被刻意抽掉,那篇八卦报导也没有提到援交事宜。
    伊达里奈佇立呆望着充满回忆的託售老屋子,彷彿听见从中传出的欢笑声。
    女警不经意看了手上的便宜卡通图样腕錶。
    不识相的三宅再度开口:「欸,天色变暗了,我们今晚怎么办?夜景呢?」
    里奈狠狠瞪了他一眼,女警急忙打圆场说:「函馆夜景呀!我今天晚上不用执勤,也早已是下班时刻,来者是客,不如让我带你们去看夜景?」
    「太好了!可是要先吃晚餐。」三宅不待里奈回覆便逕自答应。
    「谢谢你,美波小姐。」
    「咦?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本田美波露出带有疑惑的微笑。
    用餐完毕的一个小时后,三人已处在一座宛若孤岛的海边大石之上,本田美波与三宅辉明两人面面相覷,伊达里奈面无表情,内心十分平静地望着眼前漆黑大海。
    「这个好像不是函馆夜景?」生性怕冷的三宅不断搓着双手取暖。
    「夜景,不就是看夜的景色吗?」伊达里奈将口罩取下说道。
    「也是啦,和田小姐说的没错。」美波收起原本要给大家的啤酒,改从背包拿出热腾腾的罐装咖啡。
    眼前一片漆黑,海浪不停拍打岩岸,远方灯塔规律地发出指引,不远处有三、四位海钓客的头盔发出光线,白天的细雨停歇之后,海边夜空在黑暗中显得十分澄澈,距离地球434光年的北极星闪烁永远不变的光芒,却无法指引伊达里奈任何方向。
    伊达先生在身体健康硬朗时,偶尔会带姊妹俩来此处海钓,虽然每次的收穫都不佳,父女三人却很享受在这里的时光。即使三人在此处沉默不语,各自看着不同方向而握着钓竿,静静聆听浪潮及海洋远方传来的声音,依然可以感受一股舒坦安心感。
    伊达里奈始终坚持不肯钓鱼,所以她的钓竿没有鱼鉤。
    这个「秘密基地」是她非常想再来看一次的特殊夜景。
    「美波小姐,可以请问你的梦想是什么吗?」伊达里奈转头向本田美波发问。
    「啊?好难回答的问题。如果我说世界和平、没有战争、没有犯罪又太矫情,可是这的确是我小时候的梦想,所以才会当上警察」她按了一下手上的腕錶,忽然发出绿色闪光,上头亮着卡通《飞天小女警》的图案。
    「然而基层警察就只能处理一些狗屁倒灶的事,总觉得很无奈,一旦碰上重大刑事案件,心情又很沉重不安,想说这不就是所谓的『重大犯罪』吗?」美波朝漆黑海中用力丢出一颗小石子。「当下感觉非常讽刺,一个希望没有犯罪的人却每天与犯罪为伍!」
    「就像三本五十六将军一样,不希望发动战争却始终站在最前线。」三宅又拿出他的偶像作为说明范例。
    「可是我的能耐就只有这样,也只能乖乖照表操课,命运之神摆在自己面前的菜不论好不好吃?喜不喜欢?为了生存就只能吃下去。我有一位很漂亮的学妹去了东京发展,想要一圆偶像梦,目前也是前途未卜。如果事事都能尽如人意,那就不叫做人生了。不过现在我也有小小的梦想。」
    「那是什么呢?」伊达里奈拉开罐装咖啡,海浪气味伴随咖啡香味窜入鼻息。
    「啊,说来有点害羞可耻,我在札幌念书时,有位关係曖昧的学长说将来会娶我,他说想成为作家兼乐团鼓手,后来也去了东京发展,目前一样是毫无下文,每个月我都会到书店的新书区看看有无出现他的名字呢!」
    三宅忍不住发出咯咯笑声,伊达里奈突然很想把他给推下海。
    「平良太郎学长,你快点给我滚回来!」美波忽然起身对着大海发出怒吼。「喊完之后好像畅快多了,好久没这样对着大海说话了。」
    三人一同发出开心的笑声,穿透层层浪潮直达海的对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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