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气。
    因大战而伤损的「狐狸的尾巴」公会里,随处蔓延着酒气,还有令人作呕的酸败气味。
    狐狸推开残破的大门,忆往昔,三人踏入这全由木头打造的巨型建筑,望着採光极好,就连星辰月光都能採集的穹顶设计,他们那时兴奋雀跃、满怀憧憬。
    现在留下的,却只有唏嘘。
    见清泠第二个就要进入议事厅,狐狸赶忙阻止道:「清泠里面难闻,我去揪那个酒鬼出来吧!」
    「谁……嗝、谁叫……我?」混浊不清的说话声自内堂传来,似乎被不加掩饰的话语激怒,但语调朦朦胧胧,恍恍惚惚,甚至还打了个酒嗝。
    「烂香蕉还没有给我清醒!」狐狸怒了,捲起袖子就要进去逮人。
    「狐狸,我们是客人。」清泠的说话很缓慢,偏偏安抚了狐狸躁动的心:「别失了礼数。」
    狐狸想笑:「礼数?狐狸的尾巴是我们一起创立的公会,他却渐渐把我们排除在外,现在我们还要跟他讲尊重?」
    「静。」清泠闭目道:「你的心,乱了。」
    狐狸的确心乱如麻,他甚至觉得今天的清泠有些不可理喻。
    「要知道酒对人的影响很大,」清泠说:「必须要告诉他,少喝。」
    「嗯。」狐狸闷闷的应道。
    「叩叩」敲门声起。
    「我进来了。」
    清泠推门而入,目所能及是碎裂的酒瓮、满地的酒水,还有不堪入目的男人。
    「……谁?」无力的半靠在桌上,低垂着头的剥皮香蕉浑浊的问道。
    他曾经是名动天下的武师,现在却连抬个头都显得费劲,狐狸觉得荒唐、可悲、还有愤怒!
    但令他更怒的还在后头!
    「……你?你们!」剥皮香蕉的目光有那么一刻聚焦,双眼不住喷着火舌,奋力咆哮道:「为什么要、为什么要背叛我?你们害我输了这场战争、你们害我输了这场战争!你们为什么要背叛我哇啊啊啊啊呜呜呜呜……」混杂着酒水狂喷的唾液,在撕心裂肺的狂嚎之后,与呜咽一块流淌在剥皮香蕉的嘴边。
    「竟然对着清泠大吼大叫,你这个混蛋!」狐狸也失去理智吼叫了起来,一拳头下去,剥皮香蕉登时鼻血直流。
    再次举起手,狐狸却感到自己的有心无力:「要知道,给你致命伤害的,是董万珍的反戈一击啊!到最后,我们都是站在「狐狸的尾巴」一方的呀!」狐狸哭了。对于废人状态的剥皮香蕉,他本想暴力处刑来着,但不知为何,除了眼泪止不住的流,他竟然做不出其他动作。
    清泠漠然。她规划的这场惊天之局,终究是被人鑽了孔洞。所谓第一之间的战争,最后的赢家可不是自己这位副会长,而是上演王者回归的董万珍。
    在惨烈的战争中,她持续的掌控着局面,以两位红字装备拥有者镇守据点,理该是绰绰有馀,况且还有安敬天与其伙伴的加入。
    偏偏董万珍倒戈了!在还能够胜利的时候倒戈了!谁也不明白他的想法,可如此算计的结果,狐狸的尾巴垮下,而早已拦腰折断的「万华街」大旗,又被竖立、迎风招展!
    她又想到了安敬天。
    在波摩草原见到安敬天篤定眼神那刻她便知道,这不是一个天上掉下的礼物,而是一个合作的机会。甚至多想一层,以安敬天的为人,一切小心为上,怎可能会没想过暴露踪跡,还大咧咧的在波摩草原上看报纸。
    他在钓鱼!
    然后她们上鉤了。
    显然的,安敬天清楚此为彼此利用的局面,他是钥匙,负责打开崭新大门的钥匙,可那钥匙代表的不是一个任务的奖赏,而是重整狐狸的尾巴的绝佳时机!
    而安敬天得到的,是和大会长们对垒沙场,纵情玩乐的资格。否则一个人独对「狐狸的尾巴」,自虎口中抢食的举动他绝不会去做。
    他喜欢刺激,更爱安逸。刺激必须是保证在自身安危的状况下才能尽情享受的,光凭cd足有一天时长的「五爪金龙」,根本不够他挥霍!
    因此他拖了清泠等人下水,一定程度上倚靠了「狐狸的尾巴」,却是独立于团伙之间的第三方。
    弱者将首先被吞噬。
    可惜安敬天不是弱者,是具有高超水准的刺客玩家,手中拎着的,更是无数人眼红的顶级神兵。一时兴起的游击战,打得双方人头痛欲裂,甚至锋利一把刀贸然的出击,差些引得战争提早爆发。
    就凭如此条件,清泠甘愿被他拉下水,疯狂一把。
    可惜千算万算,最可怕的敌人,早在公会正式创立之际,便已潜入管理层。
    就在他们创立之初,百废待举之时,蛀虫便已经入侵、开始啃食「狐狸的尾巴」恢弘的基业!
    清泠不悲不喜的脸上终于也出现了波动:「打我知安敬天决定介入时,便开始谋划点醒你的路途。一刀两断,是做戏,也是真实。沉沦的你,没有朋友,有的只是意图夺得好处的蛆虫。给他们希望,然后剥夺;而你,被投之亡地,然后将存。」
    「我希望你重获新生,可惜我看错了你,香蕉。没想到你已经消沉,是如此禁不起打击的男人!我承认我的失败,可是……」清泠沉默了半晌,浅浅的叹息道:「愿你能够东山再起,再次回归狐狸的尾巴。这次的碰面,是我计画中,最后的赌注。」说完,清泠转身就走。
    「保重。」
    哪怕费尽心思、算尽机关,在彻底失败面前,她的不甘、她的辛酸、她的努力……所有的一切,都不过只馀「背叛」两字!
    被试图拯救的伙伴当着面,悲愤的咆啸「背叛者」。
    她觉得她的心,碎了。
    「哎,清泠你去哪?」狐狸没有察觉她的心思,兀自叫唤道。
    强忍悲慟,压抑感情,清泠不愿让人察觉出异样:「收拾东西。」
    两个男人沉默了不知多久,这段期间,剥皮香蕉再没有饮酒,也不知道清醒了多少。
    「游戏嘛!喝醉只是状态,其实你醒着的吧?」狐狸不懂,他没有彻底的酩酊大醉过,只好胡乱推敲。
    剥皮香蕉沉默。
    「悯和娜露提安……他们拒绝回来探望,说是早已经没有留念……」狐狸欲言又止,深吸一口气后,转而道:「清泠今天的话颇多,是吗?」
    「……嗯。」
    「含糊的回应啊……」狐狸似乎心死,低头欲快步离开,却在会长室门口,鬼使神差的又停下了脚步:「少酗酒,伤身。烂香蕉,保重了。」微弱至不可闻的祝福后,彻底的离去。他很后悔,要是早一点把事情放心上,以他的敏锐一定能察觉,香蕉当时受到的,不止金钱的魔力,还有别人的牵引!
    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董万珍早已立于不败之地了。
    「这小子……」剥皮香蕉双目迷茫,心眼却是雪亮:「蚊蚋般的说话声音,是还怕清泠笑话你吗?可我……」他又狠灌了一口:「却再没资格和你们说笑了!」
    「清泠?你在哪,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很快的,走廊传来狐狸惊惶的叫唤。声音回盪,穿透破碎的墙板,抵达剥皮香蕉耳鼓。
    「是吗?你毕竟也是个人,无法抹灭感情的吧……对不起清泠,你很失望吧?失望的欲令狐狸盲目奔走,寻找自身价值的肯定……」自嘲一笑,剥皮香蕉乾脆再抿一口酒。
    这一幕就被探头入内的狐狸看个正着,他露出痛心疾首的神色,扭头离去:「清泠,等等我!」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芻狗。正因为老天没有偏爱,世界才会公正。我们的水晶娃娃堕入凡尘啦,为此便有了破绽。」隔壁突然传来谈笑的声音。
    「是……谁?」剥皮香蕉大惊失色,他在此大醉三天。任凭潜龙又磕又跪,就是没有动身的意思。整整三天,剥皮香蕉全身哪都软了,就只有抓住酒瓮的手没软。
    他在听,在听眾人的心。
    谁走,谁留,一一收入在耳里。然后,所有人都走了,终究所有人都离他而去。
    今日,两个老朋友回来了!回来探望,復又离去。
    可这是谁的声音?剥皮香蕉发现自己竟然认不出来,他很清楚,纵使因酒醉而模糊,可他决计不认得声音的主人!
    「这是我、的公会,却有我不知道的人存……嗝!存在吗?难、难怪我会失败……」
    摇摇晃晃的站起,剥皮香蕉决定一探究竟。这人不声不响潜伏了三天,肯定另有图谋。重要的是,是朋友们一走,他立时便有了动作,剥皮香蕉登时有了不祥的预感。
    可是他颓废了三天的身体,就像不是他的,无论他如何努力,也只能挣扎着在地上爬行。
    「连潜龙……也走了!又是谁、还留着?」他拿来做比较的下属,自然是最在意的心腹。从加入当天便展现不凡的能力,被他委以重任,也从没让他失望,除了离别……
    「磕也磕过了,跪也跪过了,我便不觉得自己还有什么欠他。本来投靠狐狸的尾巴为的就是天下第一之名,现在,极致杀戮的各位,轮到我给你们希望了!」潜龙朗声宣布道,脚步坚决的走了。
    「恭迎会长回归。」剥皮香蕉知道,这是以命换名的声音。所有需要提防的对象,潜龙一早就为他安排了接触。也许便是如此,他养成了被动等待的习惯,像极了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家子弟,舒适消磨了他的心志,最后成了一个……废人!
    「我、不是……废人!」紧揪着木质把手,随着废人两字大声倾吐,剥皮香蕉霍然起身。旋开,人便跟着门板朝里扑倒。
    明媚的阳光照入窗櫺,窗外虫鸣鸟叫,好一方与世隔绝的乾净天地。窗明几净、如诗如画。所有的污秽浊气都被锁在门外,此时方覷得良机一举抢入。
    白衣如雪的雅士端坐桌旁,斜倚阳光,双目平举,注视着杯中荡漾的清茶。
    「老伙计,别来无恙?」
    剥皮香蕉虎躯一震,剎那间,他的眼底焚烧燎原怒火,可熊熊烈火便如那过眼云烟,轻易的消散。被劣酒掏空的身体,再挤不出丝毫养份,剥皮香蕉此刻,便只是一块残寂的焦黑大地罢了!
    而眼前,正是巧使瞒天过海之术,将他的能量养份,彻底吞噬的男人!
    星火止息,无限懊悔涌上心头。
    「……微乎微乎,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故能为、嗝!敌之司命。董老闆,你……很、很好,多年的交情了,我却、却认不得你的声音、嗝!模样。」剥皮香蕉语音颤抖,抬手欲指,最后痛苦不堪的闭目呻吟。
    清俊瀟洒,丝毫无法和当初老奸巨猾的商富建起连结。说到猥琐油腻,贪婪却有智计。模模糊糊的,剥皮香蕉只想到了肥胖男孩。
    举杯饮毕,董万珍嘴角逸出一丝浅笑,道:「老伙计想到谁了?」
    语气温和,犹如商讨,剥皮香蕉却如坠冰窖:「肥胖男孩是、是你安排的、嗝!人……?」
    「是极,是极。肥胖男孩当初便是由我引荐而入,老伙计还有印象,真好……」董万珍貌似饶有兴致的研究起茶汤与阳光的美,故作漫不经心问道:「成功模糊了你的印象吗?」
    剥皮香蕉面如土色,他是败得彻底、一塌糊涂,可并非无由。他的身躯在颤抖,这么可怕的敌人,就一直潜伏在自己的身边……
    「谁、还有……还有谁?」剥皮瞪大的眼中满佈惊恐。他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是在阴谋设计之下靠近自己。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信任谁!
    董万珍戏謔的看着这一幕,茶汤便好似有了无数曼妙的变化,一层一层,不断展现着全新的风貌。
    可他忽然就厌烦了。就当茶汤变化定格,回归原始的那刻,董万珍味同嚼蜡。
    皱起剑眉、放下茗杯,董万珍轻轻起身,亲密地、不顾污秽地弯腰以肩膀支撑沾满呕吐物的剥皮香蕉。
    剥皮香蕉瑟瑟发抖,惊惧着旁人的接近。可他越想要挣扎,越觉得无力。
    混乱的视线、清晰的耳语。
    「好了老伙计,咱们言尽于此。就让在下尽一点最后之情吧!」董万珍柔声道:「就这里,你的天堂,你的埋骨之地,嗯?」说完,他便撒手一扔。
    剥皮香蕉登时身下一空,失去了有力的支撑,他登时感觉哪儿都远,不着边际的强烈失重感,就令他惊惶的想叫!
    「吓、吓!」身子在缓缓倾倒,剥皮香蕉害怕的发出气音,大手胡乱抓取,他此刻又无比怀念方才董万珍的依靠!
    「凡为客之道,深入则专,主人不克;掠于饶野,三军足食……」董万珍了断因果,心情快活地低哼着要诀远去,直至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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