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还逃得这么快?怀悠贤侄啊,你还太年轻,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情感。到底是年少气盛。不过,这样才能唱响这出戏不是?

    王子封,你看不起我,我又何尝愿意与你为伍?

    我已经退让,你竟然还如此步步紧逼。

    那就休怪我无情!

    冬去春来,事事变迁,宫里却没有多大变化。太子之争,日趋白热化,关于立太子的站位也成了当今朝上诸位重臣的首任。自塞北豪强尔朱劲表了态,公开支持六皇子元敏玉,原本尚在观望的士族和鲜卑贵族也纷纷倒戈转向。一时间,局势看似纷杂,实则日益明晰。

    谢衍这些日子很苦恼,如今已经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

    这日,王氏请完安带着谢妩姜来看他,见他负着手不断在堂上徘徊,一脸重忧,不由道:“夫君怎么了,可有为难之事?妾虽不懂朝堂上的事情,若能为夫君分担一二,也不甚荣焉。”

    “说了你也不懂!”谢衍烦躁道。

    王氏赔笑着过来搀扶住他:“妾虽不懂,夫君为何不找家翁商议?”

    不料谢衍听了,反而更气,一把甩开她,怒气冲冲道:“他自身难保了,还能帮我?”

    王氏被他吓了一跳,尤是不解,凝眉道:“……家翁出了何事,为何不曾在信中与我提过?”

    谢衍怒道:“无知妇孺,一点不假!你还能有什么知道的?你没听过这洛阳城里的传闻吗?尔朱六汗支持六皇子和潘贵妃,我们谢氏一门和你父亲王氏一脉却支持李淑媛和三皇子。那还能有我们的好果子吃?”

    王氏不解朝中局势,呐呐道:“他不过是个胡人,又不是皇室藩王,夫君担心什么?难道他还敢动我们士族不成?”

    谢衍怒不可遏,又惊惧难安,蓦然回首,指着她的鼻子大骂:“蠢不可耐!尔朱劲是契胡豪强,总领契胡族第一大部族秀荣部,且兵强力壮,势力冠绝塞北,陛下都要忌惮三分,岂是一般藩王可比?他可不是亲汉的陛下,我听他风评,向来不屑我们汉人,在属地也对汉人多加苛刻,若他得势,我们还能好?能保住一条命就不错了。”说到最后,他的心都揪起来,忍不住捏着手在堂中又走起来,嘴里念叨着“怎么办、怎么办”。

    王氏被他骂得狠了,心生怨气,也算看清了他自私自利的凉薄心性,懒得上前宽慰他,冷眼旁观。

    气氛这样凝滞了会儿,谢崔氏和耿寿妪带着人从后院过来:“还没出事就这样大惊小怪,这么大声是想吓唬谁?你想把整个院子的人都引过来看你笑话?”

    她很少这样动气,谢衍投鼠忌器,轻哼了声,闭口不答。

    “老身管不了你了?”谢崔氏狠狠拄了拄拐杖。

    谢衍虽不怕老母,但北魏极重孝道,对每个士人的仕途至关重要。他忙跪地致歉:“是阿衍糊涂,母亲恕罪。”

    谢崔氏冷笑:“别做戏了,这边没外人,起来吧。为今之计,是怎么找到度过难关的办法。”

    谢衍讪讪地起身,被这样直白地揭穿,老脸也不由一红。

    谢妩姜笑着上前:“不如父亲另择明主吧。”

    谢衍一怔。

    王氏也愣住。

    谢妩姜道:“形势所趋,我们也不得不低头了。阿耶不如找人联络尔朱六汗,看能不能……”

    “你在胡说什么?”王氏大声道,“置你外公于何地?”

    谢妩姜神色不改,淡淡地望着她:“母亲,难道外公还打算一直帮那个李淑媛?这是行不通的。良禽择木而栖,我们何不另择明主?这么好的机会摆在我们面前,若是负隅顽抗,到时候大局已定,尔朱六汗便不会信任我们。到了那时,才是山穷水尽,无路可走。母亲,难道你和外公还看不清形势,还要执迷不悟?”

    王氏沉默了。

    因为她句句在理。

    谢衍此时开口:“如何联络?”

    谢妩姜笑道:“既然是示好,那就要有所表示,如果送的礼物太轻了,恐怕他不会接受,甚至会觉得父亲在消遣他。”

    “你直接说送什么吧!”

    谢妩姜微微一笑,朱唇轻启:“五妹。”

    王氏悚然动容,不敢置信地望着她。谢衍也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你说什么?”

    谢妩姜悠然而平缓地看着他,声音不大,但是清晰坚定:“五妹谢云姜。”

    “你疯了!”王氏拉住她,扯到自己身边,“你是被什么着了魔,还是吃错了药?或者你五妹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她还只是一个孩子,你疯了不成?以前我觉得你懂事,今日你是怎么了?”

    谢妩姜拨开她的手,四平八稳地道:“五妹是我的亲妹妹,若不是情非得已,我怎么会出此下策?我们都灵谢氏年龄适合还未出嫁的嫡女就只有五妹了。为了家族,为了父亲,她必须牺牲。”

    “说得好听,你怎么不自己去?”谢崔氏看不懂她这虚伪做作的样子,冷笑。

    谢妩姜叹息,为难道:“孙女也想去。但是,孙女已经奉旨,明日便要入宫为陛下炼制金丹了,实在是无能为力。”

    “金丹?”

    “正是。这是师父教予大娘的绝技,如今得谢师长举荐,陛下信任,大娘怎能不去?抗旨不遵,这可是欺君大罪!”

    谢崔氏哑口无言。

    谢衍的眼睛却亮了一亮:“陛下竟然召你入宫?他可曾赐你封号?”

    谢妩姜笑道:“陛下已着手封我为女贤人。”

    谢衍频频点头,心情算了好了些,过来拍了拍她的手,语重心长道:“好好做,不要给为父蒙羞。若是有幸得见潘贵妃,千万不能得罪,若是能交好,那便更好了。”

    “父亲不说,妩姜也知晓。”

    “好,事不宜迟,明日我便将你五妹送入尔朱六汗府上。”

    “父亲英明。”

    父女二人你来我往,相谈甚欢,王氏却看得心里发寒。想到另一个亲生女儿就这样被人定了命运,她不由眼前发黑,心如刀绞。

    阿大怎么能如此冷血?别人不了解谢妩姜,她这个为娘的还不了解吗?她绝不会因为什么家族和父亲才把谢云姜送给尔朱劲为妾,她一定有别的阴谋。

    或者,谢云姜只是她用来搭上尔朱劲的一颗棋子。

    爱子已失,小女儿将被送给一个胡人为妾作践,大女儿却这样冷心冷血,王氏感到了深深的力不从心。这是不是报应?

    第078章 国之大变

    078国之大变

    春去夏来,花开花落。秋姜因病休沐了半个月后,重新上任。这段时间她不在,事情已经超出了她的预知。她才知道谢妩姜入宫任职,为皇帝炼制金丹,后悔不迭。

    夜尽了,宫内的灯却重新掌起。皇帝在宣政殿批阅奏章,秋姜在一旁侍奉。到了月中,她已有困意,却不敢表露。过了会儿,皇帝忽然道:“你累了,便去歇息吧。”

    秋姜吓了一跳,忙跪到台阶下:“微臣不累。”

    “朕说过了,不用这样战战兢兢的。起来吧。”

    秋姜低头退回到他身侧。

    烛火明灭,格外岑寂,窗外的落花扫过檐下的石阶,一地残红。秋姜直直地站立着,呼吸却格外缓慢。

    “你很紧张吗?”皇帝笑了,搁下簪笔。

    秋姜摇摇头,又点点头。

    皇帝更是乐不可支:“你呀,为什么总是这样可爱?”

    秋姜怔然,望向他。

    皇帝笑了笑,眼神格外温柔:“我不愿勉强。有人不愿意认我,自然有她的理由。但是,只要她在我身边一日,我就会护着她,就像那些年相依为命一样。”

    “……陛下相信吗?一个死去的人——”她说得实在艰难、试探,“她会重新复活?”

    “有什么不信的?”皇帝双手合十,虔诚地闭上眼睛,“我是信佛的人,相信转世轮回,没有什么不信。”

    “……”

    她望着他的眼中噙满泪水。

    皇帝仍是微微笑。

    仿佛到了极致,有一根弦在脑海中崩断了。秋姜不住后退,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皇帝却在她面前静静地望着她,无论他在外人面前如此铁血如何无情,他始终都是那个会护她爱她的好哥哥。

    有些东西可以改变,有些东西却永远都不会改。

    哪怕换了一世,哪怕她换了躯壳,他就是他。倘若命运不是如此苛刻,倘若他们幼年没有罹难,又怎能有那互相扶持、唇齿相依的缘分?

    “走,我带你去个地方。”元善建拉了她的手,快步朝宫外走去。

    夜晚安静。

    他拉着她不住奔跑,不时回头冲她笑,仿佛回到少年时,同样贫困、蛰居冷宫时的那个单纯少年?那个会为了妹妹不挨饿而向李贵姬下跪,向膳房的公公乞食,那个会为了她与一只狗舍命搏斗的少年。

    但是她呢?为什么一开始就不信?

    此刻,秋姜是如此地厌恶自己的怯懦。

    她是如此地害怕帝王心术。第一世位处权力漩涡,她已经本能地畏惧了被权欲浸染过的人心,以至于对十几年未见的兄长如此不信任。

    如今追悔莫及,还来得及吗?

    秋姜望着他的背影,望着他牢牢拉着自己的手上,忽然泪流满面。

    他们就这样跑,这样跑,直到周围越来越荒僻,直到看到角落里那个早已破败的院落。青铜门褪去了斑驳,缠满了蛛丝。元善建低头耐心都揭去,推开了门。

    “还记得这儿吗?”进去后,他笑着环顾四周,心情说不出的愉悦。

    秋姜重重点头。

    “傻丫头,记性还不错啊。”他低头刮了刮她的鼻子。秋姜傻傻地笑起来,鼻尖泛酸。元善建低头抹去她眼角的泪痕,道:“别哭,自母妃去世的那一刻起,我就发过誓,我要成为人上人,这辈子都不再让你哭。华儿,你才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唯一信任的人。”

    秋姜扑入他的怀里,放声大哭。

    元善建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秋姜的哭声却怎么也止不住。

    他只好笑着转移话题:“还记得五岁那年吗?你因为饿,偷了李贵姬宫女的膳食,结果被捉到永巷。”

    “记得,你为了我给李贵姬跪下。”她挤出一个微笑,心中又酸又暖。

    元善建道:“华儿,我给你说这个,不是勾起你的伤心事,我只是希望你记得,无论如何我都站在你这边。”

    秋姜重重地点点头。

    元善建执了她的手,道:“洛阳的局势越来越复杂,我的身体不如从前,也有些力不从心了。我把敏和交给你,你带着他离开这里吧。”

    “皇兄,我要留在这里!”

    元善建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你改变不了什么。我已经安排了人,五日后,你和敏和从东门离开,会有人在城门口接应你们。”

    “我不走!”

    “听话,去渤海吧。高兆虽然风评不好,为人也贪,但他是个有情义的人。渤海王高信是他的兄弟,他会照顾你的敏和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一定要活下去。”

    他的大手把她的双手紧紧握在掌心,熨帖着,仿佛带着千斤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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