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陈定钧有记忆以来,他身边便跟了这么一个女子。
    神情素淡,举止沉静,彷彿世间没有一件事会让她失去分寸。
    他会唤她月好。
    八岁那年,陈府的奴僕已经走得所剩无几,祖父含冤死后,父亲与二位叔父皆被流放到边境,府中只剩几位夫人极力撑着,而他也成了陈家最后的希望。
    「月好,你也要走吗?」稚嫩的声音毫无感情。
    陈定钧看着一个家僕拿着包袱,神情痛苦地看了他最后一眼,然后疾步离去。雪地里留下几个匆忙脚印,很快又被新雪盖过。
    苓儿站在他旁边,语气恬淡:「不走。」
    男孩闻言抬头,往日总是不露喜怒的眼眸,终于露出小孩的心思。
    他既疑惑,却又很高兴。
    前日,陈定钧听见母亲与她在房内谈话,她们说,女子在二十这个年纪已经很难嫁人,何况她已经二十有三,此事不能再拖下去。
    他不知道最终谈话结果为何,却在这漫漫八年间,首次明瞭了世间的定律——总有一天,所有人终将离他而去,包括月好,包括母亲。人,只能独自而行。
    一片雪花落在女子发梢,平平无其的脸容竟显得脱俗。
    「你不嫁人吗?」陈定钧看着女子一身从容,这是他所羡慕的姿态,甚至这些年,自己也不知不觉地模仿起来。
    苓儿愣了愣,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起此事。
    「我不嫁人。」最终,她答。
    见小男孩眼眶红了一圈,苓儿叹气,伸手按了按他的小脑袋,让眼泪在自己看不到的角度,滴滴答答地坠落地上。
    事情总不会一成不变,圣上驾崩,江山易主,陈定钧的父亲与两位叔父也遣回了京城,至于当年同被诬衊的顾王府也得以洗脱罪冤。
    但这一切发生在七年后,对早已策谋三年的陈定钧来说,已经太迟了。
    十五岁的他首次嚐到权力的滋味,那膨胀的慾望与仇恨早在无形间将他推入深渊。
    冬日午后,天上飘来一层白濛濛的雪,如今的苓儿也长了细纹,她扶着陈夫人走出房门,两人皆不约而同地抬头看着天,良久,妇人沧桑的声音才缓缓响起。
    「月好,你说,这么快又一年了。」
    「对,夫人。」
    又是一阵沉默。
    苓儿能感觉到身旁的妇人极力压抑着什么,数度张口难吐隻字,只有淡淡热气消散于冰雪之中。
    这两年陈夫人的身子越发不好,直到夫君回来后才稍稍好转,但残弱的身躯终究撑不了多久,她本该是满足的了,但自从发觉到陈定钧的心思,那残存的一口气可谓是咽不下,也吐不出。
    「那孩子......我怕陪不了多久,往后便交给你了。」
    苓儿不语。
    「月好。」陈夫人重复了声,彷彿听不到答覆便不肯罢休。
    「好。」
    陈定钧回来时看见二人站在房门前,脚步一顿,上前劝喻:「母亲,天气冷,回房歇着吧。」
    陈夫人看着他,眼中复杂:「你母亲还耐得了这点冷。」
    陈定钧明显僵了僵,神情宛如盖了一层霜,语气也冷了起来:「月好,好好照顾夫人。」
    苓儿垂眸,未有回答。
    彷彿被二人激怒,陈定钧不知怎地一股怒火无从发洩,声音大了几分:「我说话没听见吗?是仗着在这个家待得久,连身份都搞不清楚了?」
    感觉陈夫人手一颤,苓儿不动声色地按住她。
    「奴婢有罪,还请少爷责罚。」
    平缓的语调,若是旁人恐怕是气上加气,但陈定钧没有。
    事实上,在他方才说完那话时,他就已经后悔了。
    一场雪飘得零落,陈定钧走到院外,脚步一停,地上的积雪很快淹没他的黑鞋。
    回头时,身后两个女人已经回房里去,那是他此生最尊敬、感激的两个人。然而就在刚才,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错事。
    或许说,那件错事早在不知何时,将他们的关係越隔越远。
    十五岁的陈定钧年少轻狂,目光所及是功名利禄,偶尔回首过往,孩童时的阴影越发刺激他的恨意。他厌恶父亲眼中的懦弱,不满母亲的阻挠,仗恃少年的意气风发,果真在几年间闯下一番成就。
    十七娶妻,二十三母亲病逝,二十八计画暴露、父亲替其顶罪,陈府再度面临抄家。
    若说凡人的命都差不多,那陈定钧便在短短三十年间经歷了两次失败的人生,一次是他的命,一次是他亲自造下的孽。
    寅时,天尚未亮透。
    一个淡眉若水、身穿布衣的女子,神色慌张地在门前四处张望,须臾,她的身影便消失于夜色之中。
    不多时,陈府另一道门打开,脸上满是鬍渣的男子冷目而视,看的正是女子离开的方向。
    多年前他看着陈府最后一个家僕离开,而这一次,却是他的结发妻子。
    不知站了多久,直至天缓缓落下一层冷,他才有所动作。
    抬头,天已亮。
    一个中年妇人缓步而来,擅自进房取了件旧斗篷,又出来披在他身上。
    两人并肩而站,静静看着今年的第一场雪,。
    「月好,你也走吧。」陈定钧终于开口。
    苓儿目不斜视,依旧是当年的答案:「不走。」
    「陪我看看雪......」他目光落寞:「这场雪下完,我送你离开。」
    一高一矮的身影犹如母子,苓儿的手早已够不着他的脑袋,只拍了拍他的背,淡道:「专心看雪。」
    雪花纷扬,寒气越益,霜白堪堪披在残破的墙瓦,放眼新雪旧土交杂,满地狼藉。
    一场雪落毕,苓儿提着菜篮走落台阶,一直走到院门前,身后的男子终于张口。
    「对不起。」陈定钧声音沙哑,他这一生委实糊涂。
    苓儿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这句话到底蕴含了多少种意思。
    良久,才应声:「嗯。」
    她在街上逛了数圈,而后提着空篮子回府。
    推开陈定钧的房门,男子已服毒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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