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存在了太多的秘密,她也不觉得这些有多么新奇。
    她只是来替师门斩断因果的。
    雷电在上空纵横,反反复复,似要将这片废墟般的楼阁点亮,让人看清其间的惨状。
    她却不再看。
    仙子阖上了眸。
    雨丝萦绕如云的襟袖,曼妙的身影与腰后的剑形成一个笔直的十字。
    纤瘦的手搭上了剑柄,轻柔地握住,横拉,这柄名剑自鞘中抽出,剑刃如一泓清水,好似随时都要和满天的雨融为一体。
    她自高楼跃下。
    ……
    林守溪抱着小禾躲到了树的后背。
    他不知来人是谁,更不知她是敌是友,怀揣着怎样的目的,但他们的心中都生出了危险的意味。
    小禾软绵绵地躺在他的怀里,雪发与衣裳皆已湿透,白凰狂躁的髓血已被压了回去,但身体的伤一时半会根本恢复不了。
    “逃。”
    如那日龙尸自山崖与雾间出现一样,小禾艰难地吐出了这一个字。
    来者是敌。
    林守溪相信她的判断。
    他背靠着树,无声地将湛宫收回鞘中,他一手搂住小禾的肩膀,一手抄起她的膝弯,将少女抱在怀中,敛去杀意与气息,飞快地消失在了黑夜里。
    他离去不久,高楼上的仙子便将目光落到了此处。
    她白裙缥缈,动得却快,跃落之时宛若雷光一闪,眨眼间就出现在了那棵断木之后。
    她垂首看向地面,蹙起了眉。
    就在刚才,她分明看到这里有一具尸体,但尸体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颗烂得不像样的眼球在雨水中蠕动。
    剑上有火燎起。
    她打算将这颗邪性的眼珠彻底诛灭,剑却亮了亮,似在提醒她什么。
    仙子漠然的眼眸中闪过一抹异色。
    “仙瞳?”
    她想起了师尊曾与她说过的一桩往事——百年之前曾有一天赋根骨皆不错的弟子拜入山门,但因他年幼时祭拜过邪神,故而山门中人皆疏远排挤他,一位师叔为了考验他的心性,让他去一座山中面壁静修十年。
    这十年静修却令那弟子心灰意冷,他偷了秘籍,叛离了山门。
    师叔前去捉拿,却也内疚,觉得此事自己亦有责任,故而让他自刺三剑便放他离去了。
    但之后,那个弟子非但不知感恩,反而怀恨在心,他骗取了一位师弟的信任,偷走了宝阁中的一件宝物,那师弟也因此被逐出山门,后下落不明。
    宝阁失窃一物,本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因为此事,师叔直接错失了成为一代仙楼楼主,坐镇云海十年的机会,故而此事流传很久,令人引以为戒。
    无巧不成书。
    落在地上窸窸窣窣蠕动着的,似乎就是当年被窃走的宝物——仙瞳。
    没想到此行还意外见到了山门的宝物。
    传说中这还是颗珍贵的隐秘之瞳,可洞悉人心之秘,比任何拷问的手段都要好用。
    只可惜这颗仙瞳已分崩离析,成为了无数密密麻麻的小肉球,然后飞快地腐烂,流失灵性。
    刚刚躺在这里的尸体就是过去山门的弟子么?
    修道百年,他的境界修为决计不低,按理说早已修成了见神境的仙人……此地有人可杀仙?
    她知道自己更要小心。
    女子抬起头,望向断木之后。
    因果的线就在那里,她要将线头斩断!
    冥冥之中,她忽然感受到,这或许就是自己成道的契机所在。
    仙子轻盈地跃入濛濛的大雨里,沿路追索而去。
    ……
    一座破损的废楼下,王二关正收拾着细软准备逃跑。
    毛骨悚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救……我……”
    王二关回过头,张大了嘴巴,吓得叫了出来。
    只见一面破墙之下趴着一个人,那人套着黑裳,衣裳下的身躯被吸干了血肉,只剩下了皮包骨头。
    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抬着他,勉强撑起了他的身体,干尸般的黑衣人抬起头,露出了骷颅般的脸,那张脸的左眼鲜血淋漓,右眼则干脆是一个模糊的、黑漆漆的血洞。
    他张着干燥发裂的嘴唇,吐着冷气,近乎瞎了的眼望着前方,再次道:
    “救……救我……”
    王二关黑天见鬼,已然吓得不轻,他眼睁睁看那鬼东西往自己这爬,木了半天,忽然惊呼起来:“云……云真人?”
    干尸模样的人艰难地点了点头。
    真的是云真人……
    王二关知道云真人和小禾打了起来,但……平日里仙风道骨的云真人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他先前在楼上看的时候,云真人不还占据着上风吗?
    怎么回事啊……
    云真人也没想到自己还能活下来。
    最后的关头,他释放了自己的心魔,伪造出它们啃咬自己的假象,然后利用心魔将自己搬离,飞快逃走……当然,这一切都要归功于那突然出现的神秘仙子,若非她吸引去了注意力,以林守溪的性格,一定会在尸体上补上数百剑,将他直接捅成死得不能再死的人体马蜂窝。
    “救我!”
    云真人勉勉强强地支起了身子,他面朝着王二关,声音沙哑得像是一百天没喝水的乌鸦。
    王二关对于云真人有深深的恐惧,他知道,瘦死的仙人也比他大。
    早已习惯了对云真人言听计从的他,在犹豫之后还是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将他扶起,扶到了身后的破楼里。
    入了楼,云真人没再说话,他合上了嘴唇,像是在调息养伤。
    王二关坐在破楼的地板上,看着外面成片的废墟,听着喧嚣的雨声,心跳始终慢不下来。
    他明明都要趁乱逃了,却还是摊上了这种事。
    这是命运的安排么……该死的命运……
    他心情烦躁,不由想起了很多家族往事。
    王家是望野城有名的家族,靠着兜售法剑和丹药起的家,后来家族大了,老家主得意忘形,做了不少恶事,哪怕每天出门都要以彩墨在额头上写个王字,彰显身份。结果在一个地下的赌场里,他不慎招惹了个丑陋的、乞丐模样的人。
    那乞丐竟是个浑金境的散修高人,整个王家都险些被他修灭了。
    后来很多人都提起过这件事。
    当时老家主被那浑金境的散修拎起,散修用无比轻蔑的眼神盯着他,蘸着自己的口水,一笔笔地抹去老家主额头上‘王’字的笔画,说:
    “今日,我将你脚打断,你便改姓干,我将你手打断,你便改姓工,我将你头拧断,你就改姓土吧……”
    山野散修无拘无束,他们杀人潜逃,躲入深山老林,纵是斩邪司也拿之无可奈何。
    最后老家主不断求饶,用数年积攒的银钱与丹药,勉强换回了自己的命。
    为了记住这次耻辱,他让之后所有不能修行的子女,名字里都必须带上‘王’的笔画,譬如他父亲,名字就带个‘工’。
    古庭雨夜里死去的王季是他哥哥,王季天生可以修行,这让他嫉妒了很久,嫉妒到以至于那夜哥哥死去,他心中反而有一种扭曲的快感,他假模假样地哭了半夜,脑子里却全是当初哥哥给自己炫耀名字的画面。
    “一年十二月,三月为一季,我是老三,故而叫王季,我这名字,寻常又不寻常,是我爹想了好几天才取上的。”
    “哈哈哈哈……我叫王季,可不叫王三哦,王二关,呵呵,二关,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哥哥呢。”
    “一辈子不能修行的废物……”
    “废物。”
    王二关……一辈子不能修行的废物……
    “我呸!”
    王二关恶从心头起,他啐了一口,看着外面的暴雨,拳头捏紧。
    同时他又感到愉快,他哥哥死了,因为不是处子之身而死的,而他知道,他哥哥甚至没有与女子交欢过……他哥哥有断袖之癖。
    而他还好端端地活着,非但可以修行,境界还不低,当初令王家高不可攀的浑金境,未来也是他的囊中之物!
    他可不会去学那林守溪藏拙,他非但不藏,还要极尽地张扬!
    他要回王家,要让过去瞧不起他的人跪着磕头!要成为望野城真正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王二关这样想着,那张肥胖的脸竟狰狞了起来。
    接着,他有意无意地看向了云真人。
    王二关从不曾想到云真人会落魄到这个地步。
    但仙人毕竟是仙人,普通人早就死八九百遍的事情落到他身上,竟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我于云真人有救命之恩,待此事过去,他一定会报答我的吧……王二关这样想着。
    忽地,一个画面鬼使神差地涌入脑海。
    那是孙副院站在云真人面前,模仿预师说出‘你逃不掉的,我在幽冥等你’的画面……他忽然意识到,预师的第二个预言已经应验了,小禾就是那白发女鬼,就是祸乱巫家的根源!
    那么,第一个预言呢?
    冷风灌入破楼,在缝隙呼啸,王二关毛骨悚然!
    他盯着云真人看,脑海中那幕画面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我在幽冥等你……我在幽冥等你……我在幽冥等你!!
    孙副院的脸在记忆中扭曲变形,那句话却越来越凄厉,越来越尖锐,它仿佛是一句命令,一句指示,于冥冥中告诉了他应该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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