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乐曲声响起的一刻,一缕雨丝也被音声顺势带动,如被风牵引,内蕴杀意,刀刃般割向林守溪的脖颈。
    林守溪平静地伸出手,于雨水中精准地捉住了这缕杀人之雨。
    雨丝在他指尖颤抖,如一尾被捉住的活鱼,他只轻轻一捏,雨丝支离破碎。
    暴雨之中,神识的探知被阻隔,无法传达太远,但林守溪依旧精准地确定了杀手的方位。
    他悄无声息地穿过雨水,来到街巷的那头。
    前头有座府衙,府衙门口的石狮子旁明显有一片干燥的痕迹,这明先前有人在这里坐过,刚走不久杀手也猜到了林守溪会来。
    林守溪本想去追,可身后,又有琴声切开雨幕传来,割向他的后颈。
    这是以琴音引动天象的妙术,操琴者本身境界或许不高,但光这一手,已暗暗契合道韵。
    杀手不止一位。
    这几位杀手像是训练过了无数次,他们撤离的速度极快,纵音既走,再由远处的其他同伴施展琴术,吸引林守溪的注意力,而在一次次的勾引之中,他们的琴声也越来越密集,渐渐盖过了巷中的大雨,抽打下来的雨水成了真正的铁鞭,街道两侧不时有树叶被切碎,飘落下来。
    林守溪在雨中静立片刻,忽听撕拉一声,他抬起衣角,发现沾了雨的衣角竟也被划了个口子。
    暴雨越来越烈,琴声越来越急,声音以雨水为媒介,一匝匝环切而来,霎时间,狭窄的巷弄里似有万鲤奔跃,银色的涟漪横生而出,要将林守溪围困在这里。
    林守溪面不改色,他分辨着一道道不同的琴音,忽地抬足,缩地成寸。
    他出现在了一座楼阁前。
    楼阁前,有位女子正在抚琴,她忽地意识到了什么,一手以掌按弦,一手慌忙掩窗,林守溪直接破窗而入,可他没有见到那位女杀手,唯听阁内莺莺燕燕的惊叫声不断响起,衣不蔽体的少女或慌乱逃窜或匍匐在地,浓妆艳抹的老鸨则大步上前,厉声呵斥。
    林守溪无法对这些无辜少女出手,只能任由杀手逃得无影无踪。
    他的确感到了一点棘手,这是一种有力使不出的感觉,他明明比杀手加起来都强得多,却有种捕风捉影的虚无感。
    茫然之际,林守溪忽然想起了渔舟上师祖以雨线揪出水下鲤鱼的手法,隐约间,他明白了什么。
    “用心去听……”
    林守溪闭上了眼,他并不再将自己当成人,而将自己也想象中了雨中的一缕,一时间,他精神沉寂,如同睡死。
    心中生出了真正的明悟。
    他站在别人面前,一句话也不,在外人看来,他是安静的,但唯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吵闹,因为除他以外,无人能听见他的心声。天地也是一样,只有真正融入天地之中,他才能感知到它‘血脉’的流动,听到平时听不到的音籁,那是世界状似寂静放声。
    轰
    暴雨声、雷鸣声、青楼女子们的娇呼与喊骂声……一切都沉寂了下去,只剩下‘鱼’在水面下吐泡沫的声音。
    林守溪重新走入雨中。
    他立在屋脊上,聆听四面八方传来的琴声,身影不动,却是将手探出,揉住一条雨丝,轻轻一扯。
    巷子的某一头,惨叫声响起,一位老琴师手下之弦突兀崩解,将他的手指划破,鲜血淋漓。
    林守溪再扯一条雨线。
    府衙前,刚刚坐定的女琴师才摘去遮琴绸布,才弹了一声,便见琴弦尽断,心中大惊,连忙去吮吸指上的血。
    这些杀手利用雨水为媒,想以琴音杀人,林守溪则反其道而行,将他们一一钓出。
    很快,巷子里再听不到片缕琴声。
    林守溪睁开了眼。
    他正要离开,却又停下了脚步。
    还有一张琴!
    这张琴只有一根弦,杀气却是最重。
    他望向了某一座楼,眼中第一次浮现出真正的阴鹜杀气。
    楼上,一个魁梧的男子铁山般站着,身前立着一张长弓,箭搭在弓弦上,弓弦拉满待发。他是这里最好的箭手,例无虚发,他均匀地呼吸着,目光锁住了阁楼前的一片雾,那里隐约有个人影。
    箭离弦而去。
    嗖然的锐鸣里,雨幕被瞬间击穿,铁箭转瞬掠过了数千步的距离,重重地砸在房梁上,瞬间,如人间之雷炸响,屋脊断裂,瓦砾乱飞,整座楼都塌了下去。
    “死了么?”男子望着铁箭摧毁之处,喃喃自语。
    接着,男子的寒毛全部竖了起来,因为他赫然听见身后有声音幽幽响起:“可惜了。”
    男子是颈部中刀死的。
    他重重地砸在地板上,抽搐了几下就没了气息。
    林守溪幽幽地盯了他许久,神色阴郁,不知想起了什么。
    ……
    回到屋内,.  宫语犹在打坐。
    “这么久?”宫语对他的杀人速度表示不满。
    林守溪并未辩驳什么,只是道:“师祖,上山吧。”
    “休息几个时辰再走。”宫语丝毫不急。
    “为什么?”林守溪追问。
    “因为今日不宜杀人。”宫语。
    “有何法?”林守溪再问。
    “我不在生辰的日子里杀人,这不吉利。”宫语。
    “今日是师祖生辰?”林守溪蹙眉。
    “不。”
    宫语睁开了眼,话语忽然变得轻柔:“今天是你的生辰。”
    第224章 山巅之人
    “生辰快乐。”楚映婵说。
    夜色明朗,夹道山峰崔巍,白鹿踏过溪涧时,慕师靖正坐在鹿背上,垂着头,昏昏欲睡,她听见楚映婵说话,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
    “生辰?”
    慕师靖遥望天空,发现月过中天,这才回过神。等过了今天,她就十八岁了。
    这几个月里,她与楚映婵同游,接了许多斩妖令,也捣毁了不少妖魔洞窟和邪教村落。
    神山境内幅员辽阔,虽有三山坐镇,但广袤的密林乡野之间,对于邪神与龙尸的崇拜也不在少数,她们见到了诸多前所未见的古怪信仰,其中的诸多邪神连她们也前所未闻,更像是臆想杜撰出的怪胎。
    久在深山里,慕师靖早忘了日子,却没想到楚映婵记得。
    “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辰,我和你说过吗?”慕师靖问。
    “你与林守溪不是同日出生的吗。”楚映婵提着裙摆走过溪上小石,微笑道。
    慕师靖这才明白,她是记得林守溪,顺带记得自己罢了。
    绵软的少女倾下了身子,懒洋洋地趴在白鹿上,手抱住了鹿的脖颈,回眸一瞥,看了眼睡在后面的小白祝,喃喃道:“生辰又怎样呢?”
    楚映婵走在白鹿身边,雪白的流苏长裙迎着夜风轻盈飘卷,她眺望着前方幽远的山路,话语温柔:“今日就不斩妖了,去城里走走,我可以帮慕姑娘满足心愿。”
    “我可没什么心愿。”慕师靖慵懒地说,却是答应了她。
    自慕师靖邀楚映婵下山同游起,已是三个月过去,这三个月里,两人从最初的生分渐渐变得熟悉,斩杀邪祟之时,境界要高出许多的楚映婵更是处处护着她,宛如失散多年的姐姐。于是,相处越久,楚映婵在慕师靖心中的形象反而更加朦胧,她根本无法想象,这样清美绝尘的温柔仙子为何会背着姐妹与徒儿相欢。
    一定是林守溪勾引的她,楚姐姐虽也多少会思慕他,但行那事时,她定是极不情愿的吧……慕师靖心想。
    楚映婵似没有察觉到慕师靖审视的目光,她遥望月色,笑得忧郁而轻柔。
    清晨。
    慕师靖与楚映婵离开了山壑纵横的荒谷,久违地来到了城里,与楚映婵在一起有个好处,那就是永远不需要担心没钱花。
    这是神守山的境内,市集繁荣,唯有西南一隅的道路封了起来,说是那里被云空山的某位大修士买了下来,正在兴建宅院。
    今日,楚映婵对慕师靖几乎是有求必应的,她陪她逛街,吃饭,玩一些前所未见的新奇玩意,还为她重金购置了一匹坐骑,那是匹血红的独角兽,目光精锐,背负雷纹,慕师靖颇为喜欢,一边想着以后骑着它纵横草原的场景,一边给它取了个简单的名字——血月怒角吞星兽。
    血月怒角吞星兽是在慕师靖与楚映婵饮酒时逃走的,它用蹄子磨断了绳索,健硕的四肢一蹬,踩着街面与屋楼,几个纵跃间就没入了林间,等楚映婵持剑而出时,它早没了踪影。
    “我就说它是一匹桀骜不驯的神兽,我的眼光果然没有错。”
    酒醒之后,慕师靖看着断在地上的锁链,嘴硬道。
    楚映婵柔柔地笑着,不置可否。
    转眼夜色降临,一天就要过去,慕师靖犹有恋恋不舍之感。
    夜间,两人一同登上了一座古楼,古楼恢弘大气,足有数十层高,上面挂满了红帘,题满了诗句,慕师靖与楚映婵携手登高,在楼顶眺望夜色,街道上灯火明亮,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神墙匍匐在更远处,绵延远去。
    “我也送楚姑娘一样礼物吧。”
    慕师靖见周围不少人都在楼上题词,亦起了兴致,笑着说。
    “好呀。”楚映婵点头。
    这座楼有专门的题词墙壁,前面的一对眷侣刚刚写完,搁下笔,转身离去,慕师靖便捉起笔,挥手写就。
    她当然不会写诗,但她背的多,随便修改一首就好了,她毕竟是惯犯了,也没多少心理负担。
    “云空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慕师靖笔走潇洒,字在笔下画成,隽美劲秀,她本以为会迎来楚映婵的赞美与仰慕,可一直到她写到最后一句,身后依旧静悄悄的。
    她放慢了笔,慢悠悠地回头,见楚映婵抿着樱唇,一双剪水明眸泛着困惑,不由咯噔一下,心想难道这首诗已被林守溪抄过赠给她了?林守溪也太不要脸了吧……
    “怎……怎么了?”慕师靖故作懵懂地问。
    楚映婵缓缓走到她身边,蹙起眉尖,问:“你这首,怎么和上面那首……一模一样?”
    慕师靖这才注意到,她的上面也题着一首诗,她轻轻念了出来:“神守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嗯……”
    慕师靖伸出手,蘸了蘸字,指尖微黑——墨还未干。
    正是刚刚走的那对道侣!
    “季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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