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芭蕉树下,置一茶席。
    岑老爷子搁下手里茶盅,长生眉微抬,看向对面自己的儿子,脸色平和,
    “这回,想好了?”
    岑祚舟拎起茶壶,向炉内添置橄榄核碳,吐字淡稳有力:
    “他总要学会责任和担当。”
    长指捏起公道杯,替父亲续添热茶,岑祚舟始终情绪平静,
    “这条路,无论您还是我,都注定无法陪他走到最后。”
    岑老爷子眯起眼,饱经时年岁月的眼尾纵然镌刻横纹,可双目毅然矍铄有神,笑声接话:
    “而身为长辈,我们能做的是在引领他的有限时间里,尽全力替他铲除障碍。”
    岑祚舟淡淡勾唇:“这件事情上,我们早已达成共识了不是么,父亲。”
    岑老爷子笑着点头。转而又思及到什么,轻叹一声,略带忧虑地问起:
    “不过,小浪这孩子心思太纯净,也自由惯了,从小不爱被拘束,当年出国留学不就是因为抵触回壹浪。”
    老爷子隐隐皱眉,补充道,“做他的思想工作你一定要耐心,不能硬着来,要记住欲速则不达。”
    “我明白,您放心。”岑祚舟应道。
    老爷子抿一口温茶,偏头望向廊檐外坠在芭蕉上的青绿果实,似是忆起往昔旧事,语气隐有唏嘘:
    “阿舟啊,有些时候人不能执念太深,赌局无常,没有谁能永远做赢家。”
    又见凉雨淅沥摇落。
    松涛在秋声里幽幽苏醒,似低吟的虔诚梵唱,漫天冷雨被午后洄风吹乱原本飘曳的轨迹,殷殷浇灌,碎打芭蕉。
    岑祚舟掀起眼皮,微微侧头,视线平淡地沉默扫视过廊外绿荫,半晌后,他低缓开口:
    “我没有执念,父亲。”
    “可那件事,你从没有一天肯真正释怀,这二十多年我跟你母亲都看在眼里,你啊……哎。”老爷子欲言又止。
    “您是知道的,将岑浪健康平安地抚养成人,培育成一个正直、善良、有绝对道德感的男人。”岑祚舟直视着父亲,
    “我的目的,从来只有这一个。”
    “你已经做到了。”岑老爷子敲敲茶台,“到今天,即便这孩子还尚未担起壹浪,但他的优秀你我有目共睹。”
    “我不否认他的优秀。”
    岑祚舟倏然眉眼松动,低笑了下,“但您才刚刚说过,在有限引领他的时间里,为他清平障碍。”
    他敛起唇角弧度,视线灌漫空落寒凉的情绪,眼底扭结疏冷眩光,说:
    “查不清楚那件事,就铲不掉最致命的障碍,抓不住那个人,岑浪时刻会被危及生命,我们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岑老爷子沉下面色,提醒他:
    “但你别忘了,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六年了,连警方都将那案子定成悬案。”
    “他会来找我的。”
    “不会太久。”岑祚舟懒淡挑眉,指尖捏着公道杯轻缓打转一圈,眼风冷峭,声色浸透讥嘲,
    “毕竟我破坏了他的‘完美’犯罪,不止一次,这对他来说是耻辱。”
    “所以,你要求小浪回来接手。”知子莫若父,不必再多说什么,老爷子自然听懂了他的意思,深深皱眉,“是打算抛下所有去对付他,是不是?”
    岑祚舟没有接话。
    老爷子点点头,懂了。
    这些年,他们父子关系各方面也都和睦,唯独在这件事上实在经历过无数次争辩、翻脸、冷战甚至暴力摔砸。
    可但凡有一次是有效的,岑祚舟不会像今天这样决绝到义无反顾。事到如今老爷子心里门儿清,强行阻止只会徒增岑祚舟的痛苦与压力,道德绑架也并非良计。
    所以。
    “好好活下来,阿舟。”
    老爷子叹了口气,目光深沉地注视着儿子,告诉他,“再失去你的话,小浪那孩子就真的太可怜了。”
    岑祚舟轻微挑唇,沉默了一段时间后,他再次抬眸看向老爷子,低下姿态,口吻压抑着名为愧疚的情感,说:
    “抱歉,倘若我早一步解决这件事,也不会连累到您。”
    老爷子反倒爽朗一笑,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轮椅扶手,没什么在意道:
    “人老了,早晚都要走不动路,这十几年全当提前适应罢了,不碍事。”
    他挥挥手,告诫儿子:
    “别忘了,咱们岑家的家训是什么。”
    自家人,不道歉,不道谢;
    敬终慎始,不可同室操戈;保持怜弱之心,绝不迫害他人。
    这是岑家百年基业的根柢。
    “我听说,小浪最近身边一直有个女孩子?”老爷子适时换了话题。
    岑祚舟挑动眉峰,倒也没有太多意外,淡声打趣:
    “看来,还是没能瞒得住您。”
    “想瞒我,你们可还差点火候。”老爷子哼笑一声,来了兴趣,身子稍势探前跟儿子打听起孙子的八卦,
    “我还听说人家女孩儿很优秀啊,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大律所的高律了。”
    “您如果现在想见,恐怕还太早。”
    岑祚舟一语揭穿。
    老爷子啧了两声,“要我说,小浪那孩子被你教得哪都好,唯独这方面不好,从早到晚冷着张脸,半天憋不出句漂亮话,谁家女孩儿见了能喜欢?”
    “……”岑祚舟熄火灭碳,在老爷子还想继续言传身教之前,抬头朝对面低唤一声:“母亲。”
    “你个没正形儿的,又在这儿说些什么不着调的胡话?”老太太走过来,照着岑老爷子后背抬手就是一巴掌。
    “没有,这不是跟孩子…聊正事呢吗。”老爷子讪笑着打起哈哈。
    老太太赖得睬他,招手示意几名佣人将东西拎上来,朝岑祚舟和颜叮嘱:
    “入秋了,我新纳了些蚕丝被和鹅绒毯,你和小浪各留一套,剩下的记得给老二、老还有小妹家送去。”
    岑祚舟兄妹四个。
    虽然其余兄妹人并不持股壹浪,但各有各的风光领域,生活都极其优渥自不必说。
    只是再顶级奢昂的意大利手工蚕丝被,也抵不过老太太年年亲手缝制的半根针线来得珍贵。
    这是岑家的孩子,
    自小便得到的教育理念。
    ……
    加长版劳斯莱斯载着一车被褥绒毯从璞园出发,一路经停家高档别墅区,岑家兄妹及家中佣仆得了消息,也早早站在门口等候兄长,欢欣收下来自母亲的秋冬爱意。
    直到傍晚时分,劳斯莱斯拐入一座中古海派式高层洋楼庭院内。
    岑祚舟从车上下来,抬步迈上楼前台阶,缓步走至家门口。
    徒然,指纹解锁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后退一步,偏头冷眼瞥向左侧,很快,一簇青白烟圈悠悠飘入视域。
    冷嗤了声,岑祚舟转身朝细缈烟雾的来源处走去,又在拐角处略顿步子。
    这时,一只纤白手腕蓦然伸向他发出猛力攻势,岑祚舟侧头避开,反手扣紧那只手腕二话不说将人狠戾拽出,旋即闪身近前,单手卡住对方脖子。
    下一瞬,他腕骨手力压紧,掐着对方的脖颈直接将人拎起来,带离地面。
    是个女人。
    身穿高开叉修身蕾丝旗袍,水蓝晕染雾杏色,隐隐露出里层的浅柔内衬,一个身娇体软的女人。
    身体失重的这一刻,只有被他掐住的脖颈是唯一的着力点,这让她瞬间体会到近乎濒死般的窒息感。
    没过多久她便开始挣扎。
    ——许昌良身边的人。
    岑祚舟漠然蔑她一眼,指骨卸力,不动声色地松手扔开她。
    女人腿下虚软,脸色涨红,慌乱中只能扶住墙壁剧烈咳嗽。
    看上去总有几分我见犹怜。
    岑祚舟当然没那个耐性等她,甚至多施舍她一眼都是浪费,更遑论怜香惜玉,转身离开前,赏了她一个字:
    “滚。”
    “岑浪…咳咳……”
    女人努力缓喘着呼吸,勉强平息后,突然这样告诉他,“你们岑家的金贵小少爷,似乎遇到麻烦了呢。”
    岑祚舟被女人成功挽留脚步。
    可他却并未跟女人有所交涉。
    而是直接掏出手机,拨通内线,不过两声,电话迅速被接起:“岑先生。”
    “出了什么事。”
    他嗓线依旧平稳冷淡。
    肴在那端如实汇报:“少爷安全,是律师小姐…被人绑走了。”
    岑祚舟森冷睨向眼前的女人。
    女人此刻已经完全缓过神色,似乎听到了通话内容,她勾弯红唇,目光浮动几丝轻傲的得意,问他: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岑祚舟挂断电话,没有跟她半句废话,单刀直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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