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阮挨家挨户地问,可时过境迁,在村里的都是新一代的青年人,没有人知道阮家。
    心松一阵,又紧一阵。
    如果阮家真的不存在平顶山,那么陆昂成又是怎么打听到这条线的。
    悲凉从心底腾空而起,望着辽阔阴沉的天,她忽然觉得生命无常,一切都是飘渺不定的。
    至少宋元迪没骗她,她不仅没有妈妈,连外公外婆都没有了。
    平顶山阮姓一家,走得走、死得死,这片土地没有值得他们留恋的元素。
    就在她陷入灰败之际,听到一位坐在家门口抛食喂鸡的老人叹了声:“秋芳家命惨啊。”
    秋家五十年前是村里的大户,后来逢雨灾遭殃,一落千丈,但在这个贫苦偏远的小山屯,还算富足。
    秋老太太生了七个孩子,最后活下来,养到成年的只有一儿一女。
    七胎有五胎是男孩,但四个儿子养到十一二岁就没了。
    两个女儿倒是健康,但小女儿有一年扫墓回来被一个外乡失妻的男人拖进甘蔗地。虽然被开货车过路的夫妻救了,但回来就不对劲了,神神叨叨,没几年就死了。
    留下的大女儿秋芳在秋家备受宠爱,十九岁那年,家里人拿出全部资产为她招了个上门女婿,姓阮。
    夫妻俩生活和睦,不到一年就生了个儿子。
    隔了几年秋芳怀二胎。
    那年,秋芳带大儿子进城,回来后,好热闹的秋家突然闭门谢客,门庭冷落,连农活都荒废。
    三个月后,秋芳又生下一个儿子,家户才又渐渐热闹回来。
    可是此时的秋家早就不复荣华。
    秋芳父母去世,秋芳唯一的亲弟弟和她争遗产。
    弟媳强势,撒泼打滚闹得满城风雨,如愿卷走大半钱财,离开了平顶山。
    秋芳和上门丈夫只留下一幢自建楼,靠种甘蔗为生。
    可碰上甘蔗市场饱和,溢价严重,成片的甘蔗没有老板来收,生活过得十分拮据。
    又两年后,秋芳生了胎女儿。
    可同年,他们刚满六岁的大儿子忽然没了。
    没人知道怎么没的,只记得那天凌晨,席子一卷,被阮女婿扔进地里埋了。
    秋芳大病一场,自此下不来床。
    有人前去探望,只有美人落泪的凄凉场景。
    有村里人给他们家算命,说这间房面朝南,风水不好。
    若不搬家,他们的孩子还得造祸。
    那个算命的被阮女婿轰了出去,阮女婿骂骂咧咧,从此也没有人再和贫困潦倒的秋家往来亲密。
    十几年过去,倒没再听说阮家孩子出事。
    尤其是阮家的女儿,出落得亭亭玉立,成绩优异,是村里第一个考到县城读书的孩子。
    而且最难得的是她有艺术天赋,第二次上手弹钢琴,就弹得一曲《梦中的婚礼》。
    有嫉妒秋家多事的妇人曾经来秋家扯闲话,说女娃读这么多书没什么用,尤其是学艺术,烧钱又白费,艺术学院漂亮的小姑娘最后都被带得心术不正,给人做小的去。
    秋芳不听,拿扫帚将人赶出去。
    两口子看上去唯唯诺诺,连家产都争不到,但在子女问题上,脾气格外火爆。
    阮家女儿至此留在了县城。
    二十岁刚满,就听说她嫁给了县里一个出名的钢琴老师。
    比她大十来岁,有编制,开班能赚钱,温文尔雅。
    村里不乏嚼舌根的人,经常路过秋家扯嗓门大喊:穷得叮当响的人家哪有钱供女儿学钢琴,还不是玩卖女儿的把戏,换点钱修补砖瓦。
    也不知道阮家女儿是怕被人指点还是怎样,总之再没回过平顶山。
    那年秋芳去世,阮女婿在外县未归。
    尸体还是村里居委会大妈发现的。
    派人去县里找阮家女儿,隔了三天,大夏天尸体都臭烂了都没人理。
    居委会大妈原本和家里人商量第二天一早做件好事,把人抬去埋了,谁知道第二天清晨进去一看,尸体早被搬走了。
    应该是阮家女儿回来悄悄把丧失办了。
    毕竟总不至于这么狼心狗肺吧,但阮家女儿不想见村里人就是了。
    *
    老人家刚崴了脚,没钱再治下去,从市里回到村子,听到有人问阮家,倒勾起了一些回忆。
    十六年前,秋芳被人秘密埋葬那天清晨,她起了个大早扛着锄头去插秧。
    像是看见了阮家女儿。
    其实阮家女儿的真面容谁也没多大印象,毕竟她十来岁就到县里读书去了。
    只记得小时候看,是个天仙儿一样的人。
    还有一件事,老太婆印象很深刻。
    村子那年闹鬼,找人来算,说是女人的长头发招魂,于是全村无论老少,女人都得把头发剪了。
    十一岁的阮家女儿死死护住自己一头长发,不管谁来,软的硬的,她都誓死抵抗,爱惜极了一头青丝。
    大概也是因为那件事,秋芳家和村里人更不对付。
    阮家女儿小学毕了业就去县里,再没回来过。
    可那天清晨在河畔,老太婆分明看见顶着一张阮家女儿脸的人是一头齐肩短发。
    本来想上前说教或者慰问两句,但转念一想,又不愿多事。
    毕竟秋芳家都是怪人。
    老太婆当时也没多想,只觉得如果她没看错人,那么就是原来那个顽固至死守护自己秀发的小丫头转性了吧。
    过了几年,她外孙女嫁去隔壁张村,她去参加流水席,到处走走逛逛,村里人也都热情,拉她进屋喝茶。
    这一喝不要紧,路过卧室,透过虚掩的门,竟然看到一张照片。
    老太婆当时眼睛还很厉害,一眼就认出照片里那个梳着短发,水灵灵的姑娘顶着的是阮家姑娘那张脸。
    事情已经间隔好几年了。
    可老太婆怔怔看了几秒,脑海蓦地闪过秋芳出山那天早晨,天地灰蒙蒙的,那张隐在树叶中清清冷冷的脸。
    差点没给老太婆吓晕过去。
    她拉住东家,笑嘻嘻地奉承:“你家闺女长得真好看。”
    东家乐呵呵的,却还要假意嫌弃:“好看顶什么用,脾气倔得要死,欠抽!”
    买来的孩子,可不是不心疼。
    当天老太婆吃席吃得心不在焉,整个人跟中邪一样,把家里人吓坏了,只听她嘴里念叨:“造孽,造孽!”
    *
    原来当年秋芳肚子里怀的,是对双胞胎。
    因为是女儿,夫妻俩松了口气。
    阮女婿心一狠,决定送出去一个,减轻家里负担。
    最主要的是得来的钱,能给他们儿子治病。
    原来秋家有一种遗传病,传男不传女,女人带的隐性基因,生下来的儿子十有八九是显性基因,活不过十二岁,就会肌肉、脏器萎缩而亡。
    秋芳前头的四个哥哥,都是死于这种遗传病。
    很不幸,她的大儿子,也是如此。
    那次她怀孕带大儿子进城,就是因为夫妻俩发现四五岁大的儿子走路走不稳,走两步就会摔倒,要上学学校体检出现问题,但又查不出具体是什么。
    秋芳突然很害怕,想到自己前头接连死去的哥哥们,又想到肚子里还未出生的孩子。
    于是夫妻俩去了趟市医院,最终查明原因,也终于弄清楚秋家男子存活不下来的缘由。
    医生非常沉重的通知他们:如果肚子里这个是男孩,依旧有发病的风险。
    可当时二胎已经快要临盆,引产风险很大,而且阮女婿不信邪,说怎么着都要给他阮家留个后。
    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男孩。
    但刚出生的孩子并不能检测到是否存在致病基因。
    大儿子确定活不过十二岁,夫妻俩瞬间老了十岁,又终日惶恐小儿子的生死去留。
    后来第三胎,阮女婿依旧抱着希望是男孩。
    他就不信生他十个,没有一个活不下来。
    秋芳的弟弟不就活下来了。
    生出来是一对双胞胎女儿,阮女婿起初是失望的。
    但转念一想,大儿子没了,二儿子还是个未知数,需要定期做各种检查,防范风险,这些都需要大量开销。
    开销从哪里来?
    阮女婿随手一抱,抱走了双胞胎里的妹妹,卖给张村一对四十多岁还下不出崽的夫妻,得了二十万。
    张村。张吟。
    宋阮过年期间就知道了,张吟不是她妈。
    那她妈呢?阮丽呢?
    她准备继续找,反正又多了张吟一个突破口,事情总会越来越接近真相。
    可陆昂成却告诉她,阮丽死了。
    她不信。
    如果只是简单的死了,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说她是和野男人跑了。
    还是说,宋元迪根本就不想让众人知道他前妻只是死了,而不是丢下女儿跑了。
    阮丽死之前,他们离了婚。
    那她究竟是因为死了才让宋阮没有妈妈,还是因为跑了让宋阮没有妈妈。
    这重要吗?
    宋阮忽然也不知道了。
    懂事开始,她就找阮丽。
    想找到她,报复她,正大光明的恨她,用尽手段。
    不惜去迫害美术老师的名声和别人做交易只是为了看一眼她长什么样。
    不惜动过要去勾引沉觉舅舅的念头破坏以此破坏她的幸福。
    ……
    可到头来却告诉她,她一直在试图去报复一个早就死去的人。
    她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扭曲的,阴沉又血腥。
    她仿佛一具空壳,从来没拥有过为了自我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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