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令歌:“我不是那个意思。”
    沈青梧想一想,从另一个角度思考:“你大可放心,我就是入天牢,被拷打,也不会出卖谁。不放心的话,世上可用的毒不是很多吗?随便给我用上便是。”
    李令歌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沈青梧真的一点不在乎生死,是么?
    沈青梧道:“我帮你做这么危险的事,事成之后,让我休息休息养伤,不过分吧。”
    李令歌说:“不过分。但是阿无……我并不想让你一次次做出大牺牲,我也不会给你下毒。要不算了吧,你刚从江陵回来,听说受了伤……”
    沈青梧并不在意:“无所谓。”
    她想睡觉。
    想休息。
    但是只有没有战争,她才能休息。
    --
    李令歌召集将士讨论,看如何配合沈青梧这个疯狂的计划。
    不提益州那些将军如何被沈青梧的计划吓到,在东京的张家古宅中,张行简在书房中,也听到了一个计划。
    沈青叶与秋君登门拜访。
    沈青叶十分羞愧且不安,她知道沈家给张行简招惹了多大麻烦,也知道自己姐姐和张行简的过往。可是偌大皇城,人人闭门,她一个背靠家族的弱女子,想逃出生天,似乎只有张行简有可能帮她。
    沈青叶低着头:“……我并不是真的要三郎娶我。只是皇城之中人人自保,只有三郎能让少帝收敛一些。三郎旧年又与我定过亲……若是三郎向少帝开口,少帝说不定会将我让给三郎。
    “成亲当日,秋君说,‘秦月夜’会派杀手来帮我们逃离。只要三郎放过我们……”
    她也觉得难堪,觉得为难张行简。
    她跪在地上,鼓起勇气:“我再不会出现在东京,出现在少帝与三郎的视线中。我、我这些年攒的所有钱财,都可以赠予三郎……还有‘秦月夜’,也会……”
    但是除此之外,她没有什么东西是属于自己的。
    父母双亡后,寄人篱下的她,想要逃出樊笼,本就难上加难。
    可是秋君说,试一试。
    她、她……她确实想试一试。
    张行简靠着贵妃椅,沉静地听完沈青叶的话。
    张行简声音清淡,与往日的温和略有不同,而这点细微的不同,寻常人是听不出来的。
    至少沈青叶便听不出来。
    沈青叶只听到张行简说:“只靠一个杀手组织,就想从东京救人。不太可能吧?有其他计划吧?例如——‘秦月夜’投靠了谁,准备和谁合作?”
    张行简望向沈青叶,笑一笑:“我再猜一猜,是帝姬吧?帝姬和‘秦月夜’联手了?”
    沈青叶面白无色。
    秋君候在书房外,不知道这位郎君的可怕。而书房中跪着的沈青叶遍体冰凉,明白自己根本瞒不过张行简。
    张行简淡淡想着。
    帝姬要出手了?唔,这倒是一个好思路。只要帝姬敢派人来东京,张行简就可以保证让对方有来无回。
    但是……张行简没有想清楚,自己确实要辅佐李明书这样的皇帝吗?
    博容算了那么多,有一件事没有算错——李明书不是一个好帝王,甚至连一个平庸帝王都谈不上。平庸帝王不会动不动杀人,动不动要加税,动不动要修建豪宅高阁,供他赏月看花。
    李令歌蛰伏多年,从不劝诫李明书,等的就是李明书一点点长大、暴露本性的机会。
    这对姐弟,都不是什么好人。
    可是帝王不需要是好人。好人当不了帝王。
    十分野心中但凡有五分考虑过民众,就足以在史书中留仁贤之名了。
    张行简只了解那个把持朝政的帝姬,他不清楚李令歌的野心比他想的还要大,也不清楚李令歌对天下人的态度。博容将烂摊子交给他,杀帝姬或帮帝姬,护少帝或除少帝,全看张行简想如何……
    杀人的刀握在手中时,更应该小心调转刀锋方向,更应该控制好自己才是。
    这是张行简从小受到的教诲。
    这也是博容抛弃了的教诲。
    张行简安静无比地想着这些,判断着这些。
    天外的闷雷声仍一道又一道地响彻,每响一声,他就头痛增一分,心脏抽搐增一分。痛得太厉害时,张行简分不清楚是心理作用,还是蛊虫又在作乱。
    他心知肚明这是那个誓言的后遗症。
    他从不信什么誓言……可是沈青梧逼着他,竟然相信了一个荒唐的“天打雷劈”的誓言。
    如果他想拥有她,必须要天打雷劈才算破誓吗?
    不然她就会一直被困住,是么?
    沈青叶跪在地上许久,连张三郎的呼吸都几乎听不到。她的勇气消退得快,轻声:“郎君?”
    张行简从千思万虑中收回思绪。
    他望着沈青叶微微笑:“想逃离的勇气值得称赞,敢向我求助、知道我会是唯一助你的人,可见娘子聪慧不减。”
    沈青叶不明白他的意思。
    张行简平声静气:“但是这个主意,我拒绝。”
    张行简平静:“抱歉,我不会再谈什么联姻,不会再娶娘子了。”
    沈青叶:“这是假的,我不是真想……”
    张行简:“我明白。我只是不想再用我的姻亲做文章了。”
    沈青叶怔忡,又隐有猜测。
    张行简淡淡笑一笑:“我确实一向不将姻亲放在眼中,不将情爱放在眼中,所以一贯是能用就用,只要达成我的目的,娶谁不娶谁,我都无所谓。只是现在不能再那样了。”
    他想起很多无意的时刻,沈青梧说,你是沈青叶的未婚夫。
    即使张行简一遍又一遍地解释、否认,沈青梧心中始终认为自己抢了沈青叶的郎君。
    沈青梧始终将她自己摆在恶人的地位上,觉得她罪大恶极,觉得如果不是她,张行简会和沈青叶成为一对神仙眷侣。
    而今,张行简告诉沈青叶:“我不能再给人误会的机会了。”
    沈青叶:“因为姐姐……”
    张行简沉默。
    沈青叶唇轻抿。
    她想问张三郎和沈青梧的关系,想问难道张三郎真的喜欢她姐姐——话到口边,沈青叶问的是:“姐姐还会回来吗?”
    张行简沉默。
    他半晌说:“会的。”
    他说服自己:“她总会来的。”
    他不信沈青梧一点不爱他。
    如果她当真狠心到一点都不爱他的程度——他被“同心蛊”折磨死之前,他也一定要告诉她,一定要沈青梧回来见他一面。
    算计、思考、计策……
    这都是沈青梧痛恨他的一部分。
    张行简也想改。
    可他不知道该怎么改。
    他始终养病,始终沉默,始终消沉。是因为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知该怎么再次面对沈青梧,怎么和沈青梧相处。
    他喜欢的娘子,若是讨厌他的本性,讨厌他的方方面面,他该如何是好呢?
    这个难题,张行简解决不了。
    何况她要他受惩罚。
    那他便受着便是。
    只是……张行简重复:“她会回来的。”
    沈青叶向张行简行礼,起身说声抱歉。
    她今日无功而返,不打算再说什么。
    临走之前,沈青叶回头,望着张行简诚恳道:“郎君,你若真心喜欢我姐姐,请拿真心去换……我姐姐一生受人蒙蔽,被人摆弄,她喜欢干净的、直白的、简单的关系。
    “我以前觉得三郎配不上我姐姐……但是,我不该对他人情感胡乱揣测。我当日在姐姐面前说郎君的坏话,害得郎君和我姐姐分开,郎君事后却没有与我算账……我便知我的狭隘,知郎君的宽容。
    “郎君一直很照拂我们,是我们太不知好歹。今日我的到访,请郎君忘了吧。”
    沈青叶要走出书房门,张行简望着她背影许久。
    张行简开口:“你大婚那日,我虽不能与你们合作,但若到我眼皮下,我会网开一面。”
    沈青叶惊愕,回头看他。
    沈青叶双目噙泪,缓缓俯身向他行礼。
    她以为三郎一贯冷血,不偏爱任何人,没有丝毫人情味。但是不爱任何人的郎君……也许才能平等地关照着所有人吧。
    --
    新年的大典,张相因病而没有参与。
    新年的上元节,张相也没有和帝王、大臣们一起。
    大臣们窃窃私语,少帝却很高兴。没有人打扰他玩乐,实在是好。他就怕张行简和以前的姐姐、孔业一样,天天追在他屁股后面,这也不让做、那也不能做。
    在上元节这一夜,君臣赏灯,张行简提着一壶酒、一些点心,到了一座破庙中,与老乞丐一同喝酒。
    一老一少靠着墙,一起看墙外的烟火。
    老乞丐做梦一样,扭头不断看旁边的年轻郎君。
    老乞丐重复:“所以大家说的是真的……张家三郎,就是你,你真的当宰相了?你才二十多吧,这么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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