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退下吧,朕乏了。”他无力地朝她摆了摆手。

    她规矩地行了个礼,正要退出去,却忽听他的声音再度响起:“明日谨慎应对。”

    祐樘只听得她低低应了一声,也没再去看她。他如今连嘴唇也是全无血色,只是强撑着不让自己昏厥过去,手指微颤地抓住了一旁的那个紫色药瓶。

    他如今身体极度虚耗,需要尽快服药调息。

    数日之后,刚从凤阳被召回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奉皇帝口谕,亲自携一篓奏疏并几卷薄册子来到内阁处,当着几位阁老的面将那些册子亮出来展示了一番,随后又将奏疏一一念过。内阁首辅万安当场就一个哆嗦,惨白着脸跪了下来。

    万安当日便被革职,摘了牙牌后灰溜溜地滚出了宫。

    那些奏疏都是御史言官们弹劾万安的,至于那些册子……则是万安为了讨好先帝,亲笔编写的一批深入浅出、图文并茂的房|事宝典,尾页上还十分高调地署上了他的大名。

    将这种大伤风化的东西亮出来是直接打他的脸,而之后当面宣读弹劾他的奏疏,则充分说明圣上已经不再客气了。

    万安倒台之后,内阁和六部里那些只拿俸禄不办事的主儿也相继被清理了出去。不过和万安蛇鼠一窝的刘吉却成了例外,不仅被留任,还升为内阁首辅,总领百官。

    一个差点没被众人的口水淹死的小人,竟然不罢免反重用,众皆哗然。

    不过这么一桩人事调动在这个忙得焦头烂额的时节,也算不上多大的事。

    紧接着,两千多传奉官被扫地出门,浩浩荡荡地从京城被发配出去。百姓们对此无不是拍手称快,纷纷称道圣上英明。

    然而,事实上这些都是容易处理的小问题。此时大明自身的问题都没来得及解决,各种各样的麻烦就接踵而至——北部鞑靼和西部瓦剌持续骚扰边境,从河北到山西狼烟四起;黄河泛滥,中原百姓尽受涂炭;陕西发生大地震,牵连甚广,数万灾民流离失所;国库空虚,边防废弛,整顿恢复刻不容缓……

    事情就这么凑巧地全都赶在一起,沉甸甸地摆在了祐樘面前。他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架不住身体的拖累。然而饶是如此,他竟然又应吏部尚书王恕的奏请,在早朝之外开了午朝。

    这简直已经是不要命了。他每日寅时(早晨五点)就要上早朝,因此要提前将近一个时辰起身,下午在乾清宫召见臣子议事或者批览成堆的奏疏,晚膳之后要一直忙到亥时(二十一点)甚至更晚。开了午朝之后,他就连那点仅有的午休时间也给贡献出去了,他现在是真正的每日连轴转,似乎完全没考虑过长此以往会给他本就羸弱的身体带来怎样的恶果。

    周太后此时已经升为太皇太后,虽然之前因为漪乔的事情和自己孙儿闹得很是不愉快,但祐樘毕竟是自小在她身边长大的,以前一直对她孝敬有加,血脉亲情在那里摆着,而且过了这么些时日她的气也消了不少。现下眼见着他这一副不要命的态势,心里也不免担忧。可是如今的祐樘谁的劝都不听,表面上笑着说知道了,转回头该怎样忙活还怎样忙活。就她知道的,他就昏过去好几次。但都是宣了太医服完几贴药后,稍稍见好就继续投入政事里去。

    旁人看着忧心不已,但祐樘自己却觉得如此也没什么不好的。起码,这么忙起来,他就不用时刻浸泡在无边的苦水里,能少想想她。

    弘治元年五月,一直小打小闹的蒙古小王子终于开始有所行动了。

    祐樘下了早朝之后,便直接来了坤宁宫。

    他屏退了左右之后,觑着面前对自己恭敬行礼的人,似笑非笑地道:“你等的机会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那个未婚夫神马的不素我自个儿杜撰的,那是小乔入宫之前的一段八卦,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咳咳~就是不晓得陛下知道了是嘛反应……xd

    ☆、第一百三二章 陛下偏头痛

    大明的大同关外,蒙古鞑靼部的军队挟着满满的挑衅意味驻扎下来,连营数十里,与明军形成对峙之势。

    一时间,阴云压境,剑拔弩张。

    蒙军的中军大帐外,一双鹰隼一样的利眸透过重重烟云,直直地投向南面。

    那里,是雄伟的大同关,大明的九边重镇之一,大明北部边境的防御门户。

    巴图蒙克握了握手里的蒙古刀,锐利的目光下,是嗜血的冷笑。

    朱祐樘,你不是刚接管大明江山么,本汗怎能不趁此送你一份大礼?他目光凌厉,面上现出一抹狠色。

    大同关告急的加急边报刚刚快马加鞭地传至祐樘手里没多久,蒙古小王子就派遣使者送来了国书一封。

    那国书的中心思想其实也简单——我鞑靼此次绝对不是来找茬挑事的,而是特地来向大明朝拜入贡的。不过就是有个小小的条件:请求遣使一千五百人入贡。

    祐樘览毕不由嗤笑一下——这样的话,亏他能说得出来。若是真的让他们带着一千五百人的“使团”前来“朝贡”,那和直接引狼入室有何区别?巴图蒙克明知他不可能答应这样的无理条件还偏要这般说,不过是在跟他耀武扬威罢了。

    祐樘的目光停留在那国书的落款上,眸光微闪。

    那落款处龙飞凤舞地赫然署着四个字——大元可汗。

    这简直就是张狂到他姥姥家了。就算鞑靼是元朝皇室的旁系后裔,但如今大明已立国百年,早就改朝换代,再标榜什么大元可汗,明显带着反明复元的意味,更何况还是在给大明天子的国书上。

    这是刻意给大明天子难堪,是再明显不过的挑衅!

    堂堂大明的国威岂容藐视?鞑靼人简直欺人太甚!绝大多数的朝臣此刻都民族气节暴涨,个个瞬时化身愤青,纷纷上奏愤慨陈词,施展口水功夫变着法儿地问候鞑靼的祖宗十八代,强烈要求圣上立刻出兵开战——小小鞑靼竟然敢在天朝面前如此嚣张跋扈,这次一定要给那帮蛮夷点颜色看看,让他们知道大明的厉害!

    然而,与群臣的激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个身居九五之人的冷静从容。

    “陛下为何迟迟不出兵?难道陛下忘记了之前的承诺么?”

    坐在坤宁宫偏殿处的一把圈椅里,祐樘随意地拂了拂玉盏里嫩绿色的茶叶片,抬眸看向面前早已沉不住气的人,貌似无奈地轻声叹息:“因为照着朝廷眼下的状况,这场仗,很可能……打不赢。”

    那些要求立刻出兵的大臣们都是热血一涌,没有仔细考虑其中的利害,站着说话不腰疼而已。

    “什么?!”她瞠目结舌地看向他,一脸的难以置信,“大明竟然打不过一个小小的鞑靼?!”

    “不然,你以为巴图蒙克为何敢那么嚣张?他这之前虽然一直小打小闹,但是应该也看出了大明的几分虚实。他挑这么个时候陈兵大同,约莫是看朕这阵子还不够忙,”祐樘垂眸浅呷了一口茶,“若是没有一点把握,他怎么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寻衅滋事?”

    自从上次在回龙峰的崖底,他从巴图蒙克手里救回漪乔,巴图蒙克悻悻撤兵之后,他可没闲着,一直盯着他这边的动静。

    “敢问陛下,若是出兵,胜算有多大?”她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基本没有胜算,”祐樘随意瞥她一眼,闲闲地放下手里的茶盏,“朕单独召见了兵部尚书余子俊,他默然半晌,跟朕说了六个字——‘战必败,和必辱’,一如当初刘先生问出来的一样。”

    她结结实实愣了一下——战必败,和必辱?!这不是进退不得,陷入绝境了么?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自从土木堡之变后,朝廷边防废弛、军中贪腐滋生,积弊深矣,非一朝一夕能重振起来的。如今的大明军队,怕是很难和鞑靼那帮成日刀口舔血的士兵相抗衡。又加之近来各地闹灾,国库空虚,若是硬拼起来,朝廷元气大损不说,最后遭殃的还是百姓。”

    她面上现出焦急之色:“那……那如何是好?臣妾的大仇如何得报……臣妾不懂陛下说的这些,臣妾只想知道陛下打算如何兑现自己的诺言……”

    察觉到自己正被祐樘上下打量着,她被迫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不自在地噤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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