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有过阅历的修士了,难道不知道一桩没有代价但回报丰厚的买卖,背后一定藏着深深算计吗?
    干练女修用力抿唇,像是憋住了绝不落下泪来,怔怔地看了她半晌,“前辈,我承认我们那时是贪财了,可贪财就活该吗?我也没办法,驹娘还太小……”
    她居然笑了一下,苦得像浸满了苦水,“我们可以拮据,可是孩子怎么办呢?有了孩子,就像养了一只吞金兽,你舍不得她和你一起受苦,那只能想办法多赚钱,宁愿自己受苦,是不是?”
    沈如晚默然。
    她望向被母亲隔绝在禁制,听不见她们谈话的驹娘,半晌无言。
    “呀!”驹娘忽然伸手朝天空上遥遥指去,眼神惊喜,“月亮!碎琼里的月亮!”
    沈如晚随她手指方向望去,微怔。
    天空上,果然有一轮明月,缓缓朝人间递送清辉,照亮十丈软红。
    身旁,干练女修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甚至忘了沈如晚还在身边,取消了禁制,手忙脚乱地提着莲灯,闭上眼睛,嘴唇微微翕动,像是在默念着什么。
    她忽而想起林三在步虚舟中随口说的话——
    据说在碎琼里能看见众星捧月时,提着这盏莲灯,闭上眼默默念着‘魂兮归来’,就能见到亡者的魂灵。
    迟疑了片刻,她低头望了望自己空落落的手,怔怔然。
    “姐姐,你是不是也有想看见的人啊?”驹娘好奇地看着她,“我的莲灯借给你,好吗?”
    沈如晚抬眸。
    她怔怔地望着驹娘,半晌,伸手接过那盏莲灯。
    在碎琼里永恒无边的满天星辰下。
    在碎琼里数年难得一见的皎洁月光下。
    沈如晚用力攥着那只小小的莲灯,深吸一口气,闭上眼。
    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最后变成两张熟悉的脸,一会儿是沈晴谙,一会儿是长孙寒。
    她的心里也不由生出一种忐忑的期待。
    来的会是谁呢?
    会有人来吗?
    如果真的有亡魂归来,是对她漠然一望,还是怒目而视呢?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她在心里默念。
    皎洁的月光下,她颊边容光也胜锦。
    归来吧,来见一见她,哪怕是怒目而视、漠然如仇敌。
    第59章 垂烬玉堂寒(八)
    一阵幽微空无的气息从无形处漫卷而来, 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死气沉沉,让人刚一接触便骤然想起永恒的死亡的衰朽。
    “爹爹!”耳畔传来驹娘惊喜的呼声。
    沈如晚可以感受到不远处干练女修急促的呼吸声, 还有猛然发出的抽噎。
    她内心中生出一种强烈到极致的期待, 这种期待叫她几乎不敢睁开眼睛看上一眼。
    这一瞬间, 她心里闪过很多浮光流萤一样的纷乱念头,她想起沈晴谙最后漠然的一眼, 想起年少时百味塔上平生最快意的那一盏桂魄饮, 想起刚入蓬山偶然的遥遥一望瞥见长孙寒唇边泛泛的微笑,那是她什么也没说, 只是忽而垂下头,耳尖也滚烫,还想起归墟漫无边际的天川罡风把他失去神采的最后神容也吞噬……
    可最后, 不知怎么的, 在纷乱复杂的浮影里,她看见曲不询幽黑的眼瞳, 深深凝望着她,和她说, 不是你的命, 到死也不许认。
    他说,不要认。
    沈如晚慢慢睁开眼睛,在光影撞入她眼底前的那一刻,她久违的什么也没想。
    眼前,魂气袅袅,黄泉路近, 干练女修面前渺渺地立着一道虚幻的高大身影, 正伸着手慢慢抚着她的脸庞, 像是想要拂去她难以抑制的泪水。
    可泪水轻飘飘的,从那虚幻的掌心滴落下去,落在干练女修的衣襟上,洇湿一点水渍。
    沈如晚怔怔地站在原地。
    她面前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没有沈晴谙,也没有长孙寒,更没有其余她也许鲜少想起的、死在她剑下的人。
    谁也不会来。
    她茫茫地向前走了两步,徒劳地四望。
    可什么也没有,谁也不会为她而来。
    沈如晚攥着莲灯的手也微微颤抖着。
    她茫然地站在那里。
    只有死在你手里的、被你朝思暮想的魂灵,才会在碎琼里众星捧月的那一天归来。
    她想起方才闭上眼默念魂兮归来时,最后闪过的、曲不询的面容。
    是因为,她现在有新的在意的人,所以曾经朝思暮想的人也被淡忘推远了吗?
    可七姐呢?为什么七姐也没来?
    她也不再在意七姐了吗?
    有那么多次,她期盼着能把过去的一切都淡忘和放下,可当真的有一天意识到过去已经过去,她又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也许是因为,她确然已经一无所有,只剩下漫长又痛苦的回忆。
    “姐姐,你等的人没来吗?”驹娘黑亮的眼瞳望着她,看着她递还的莲灯,犹豫着没有伸手,“你是不是要走啦?你没有带灯,我的莲灯送给你用吧?”
    沈如晚忡怔地看了驹娘一会儿,其实什么也没想,只是空洞。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摇了摇头,又向前递了递手中的莲灯,“还给你吧,我不需要。”
    驹娘在后面又轻轻叫了她一声,但沈如晚走得很急,头也不回。
    奔奔忙忙,东奔西顾,何处是安乡?
    “沈如晚——”
    身后有人喊她。
    她走了几步才回头。
    曲不询提着一盏莲灯从后面快步向她走来,碎琼里昏昏惨惨,只有一点月光照在他身上,像是一层薄薄的雪。
    最明亮的,是他手里暖橘色的莲灯,融融的,朦胧照开晦暗。
    她又想起屋檐下那个无言的拥抱,还有他晦暗专注的深邃眼瞳。
    “想什么呢?”曲不询终于走到她面前,神色如常,还带着点笑意,目光却不错眼地观察着她的神情,“还没回神?”
    沈如晚垂眸。
    她没说话,又像是不知道能说什么。
    曲不询凝视着她。
    “刚才你突然就冲出去,把两个小朋友吓了一跳。”他语气舒缓,像是玩笑闲谈,不经意般伸手,不轻不重地拉住她的手,用力把她的手拢在五指间,牢牢握在掌心,“都以为你忽然有事,急急地要来帮你,我还笑话他们,沈前辈要真是有事还用得着你们来帮?别来送人头就不错了。”
    沈如晚不说话。
    曲不询余光观察了她半晌。
    “生气了?”他又拿玩笑来逗她,“不会是因为我没当场追出来找你,你生我气吧?”
    沈如晚终于抬眸看他。
    “你要不说这个,我还没想起来。”她淡淡地乜了他一眼,“不过你既然提到了,我就得问了——为什么不来找我?”
    曲不询看她愿意搭腔,松了口气。
    “这不是看你心情不好,怕你一转头又看见我,心情更差。”他语气轻松,可看她的眼神却一层薄薄的忐忑,“总得给你一点暂时摆脱我这个烦心鬼的时间。”
    沈如晚意味不明地睇他。
    曲不询望着她,“刚才我说剑修的剑能斩天地鬼神,就算对手再强大,也要信你手里的剑能陪你在最后一口气湮灭前取走对手的命。你……”
    就是在那时,沈如晚手里的东西忽而掉落,转身就走。
    沈如晚顿了一下,偏开头。
    “之前在秋梧叶赌坊,奚访梧问你,你现在还提得起剑吗?”曲不询语速很慢,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斟酌,“那时我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没说话。再后来,你说你很久不用剑了。”
    沈如晚默不作声,垂在身侧的手却慢慢地紧握起来,攥得很紧,指甲也掐进掌心。
    “刚才叶胜萍说,你和以前不太一样,像是变了个人。”曲不询望着她,“我想起来,从我们在临邬城第一次见面起,没看过你用剑,好像也没见你身边有剑,你身边没有留下一点关于剑的痕迹。”
    “沈如晚,”他很慢很慢地说,仿佛每个字都很艰难,浸在苦涩的泉水里,“你是不是,也有心魔?”
    心魔缠身,所以再也握不住剑,所以再也不曾用剑,像是从来没有过那段握剑的人生。
    沈如晚的侧脸紧紧绷着,像是用尽全力维持平静。
    “够了。”她说,用力把手从他手中抽出,“你说够了没有?”
    “谁跟你说,我不用剑是因为我握不住剑?”她骤然抬眸,幽黑眼瞳里炽灼欲燃的烈火,几乎要把她和他灼烧殆尽,“我不用是我不想,只要有一天我需要握剑,我就一定能握住!”
    握不住,也要握。
    曲不询目光沉沉地凝望着她,神色也紧绷着,嘴唇紧紧抿着。
    他们沉默地对峙着,谁也不说话,谁也不把目光挪开,像是两尊沉默的雕像,又或者是冰冷的凶兽狭路相逢。
    “吱呀——”
    旁边商户的门忽然被推开,里面走出人来,正好撞见他们沉默的对峙,不由吓了一跳。
    “呃,那啥,你俩在我门口有事吗?”那人小心翼翼地问。
    沈如晚没理他。
    她仍然冷冷地望着曲不询,仿佛她遇到的所有困境都和他有关,即使她心里明白这都是迁怒。
    曲不询沉默了片刻。
    他重重地吐了口气,率先转过头,望向从门内出来的人,神色还沉凝,但态度却已客客气气,“不好意思,挡了你门口,马上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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