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对上,两个人都短暂地愣了一秒。
    少女正从门口探出狗狗祟祟的小脑袋,她身上还穿着舰队的披风,显得有些风尘仆仆,神情却非常轻快自然,曾经的沉重已经一扫而空。
    而坐在那里的皇帝,面容明明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丽夺目,可神情和轮廓的线条都是冷的。本来就很冷淡的一个人,居然还能显得更加静寂沉郁,简直如同某种无机质。
    有一瞬间,洛纱觉得皇帝好像下意识地想要别过头去,不再看她——然而某种一直以来维持着他的力量也正迫使着他,让他没有移开目光。
    她人还在原地,精神体小狗已经迅速扑进了殿门,飞快地蹿进皇帝怀里,前爪搭在他胸口跳来跳去。
    和它相比,洛纱到底慢了一步。
    机器人已经拖起了床上的一只毛绒鳄鱼,可是两个同级别的主人命令冲突,于是它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少女换好鞋走过去,把鳄鱼从它手里拎了出来。
    怀里的小狗还在非常欢快地扑腾着,而洛纱这一串动作实在太自然,反而让皇帝的指尖微微发僵。
    他顿了顿,沉声:“你没收到……”
    “信吗?”洛纱把毛绒鳄鱼扔到一边,“我看到了啊,所以我想回来跟您谈谈嘛。”
    皇帝双腿交迭着,胸腔微微起伏着,深吸了一口气。
    “你想谈什么?”
    皇帝说要跟她谈谈的时候,他们对坐在茶几两端,气氛凝重中带着一丝紧张,紧张中又带着一丝尴尬。而洛纱说要跟他谈谈的时候,她甩掉了披风,直接跳上了沙发的另一端,一路飞快地爬到他身边。
    她猝不及防地凑近,哨兵的眼睫微不可觉地一颤。
    随后,对他来说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
    洛纱在他腿上跨坐了下来。
    “您写的信我看到了,呃,总之意思就是要道歉对吧……”少女双手合拢,拇指并在一起托着下巴作沉思状。“其实我心胸也挺宽广的,那些事我原谅你啦。”
    这是皇帝无论如何也意想不到的回答。
    经年日久的冷漠镇定,让皇帝已经几乎失去了紧张的能力,也可是现在,他几乎能很清晰地感到心脏的搏动正在慢慢加速。
    “呃,那道歉的事就到此为止,然后呢,我觉得我们需要当面谈谈……”洛纱从来没在皇帝面前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本来以为自己会紧张,但真说出口的时候,反而意想不到的流畅。
    她坐在皇帝腿上,比他高出了一些,微微垂眸俯瞰着他。被人这样看着,对皇帝来说还是第一次:“从找回云暝以后,这段时间,我自己待在Clavis-α星,其实也想了很多事情……虽然还是没想明白。但我觉得,我不想和云暝分开,也不想让您孤身一人。”
    少女注视着他,神情非常认真:“我们三个不可以在一起吗?您,我,还有云暝,我们不可以成为一家人吗?”
    皇帝冰封的表情好像出现了一点隐隐的裂纹:“你说什么?三个……?”
    “诶,之前云暝跟我说,他和您说过来着……”洛纱的眼珠转了转,心知一样的话从云暝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只会把陛下激得暴怒,于是连忙清了清嗓子切回主题。“啊,总之就是……您的信上说,让我永远不要再见您……可您也是我的哨兵,如果抛下您的话,我也会一样难过的。”
    洛纱环住皇帝的脖子,低下头,与他额头相贴。
    “云暝……他消失的那段时间,我知道您的痛苦不比我少。他是您的弟弟,是您唯一的亲人,您也非常爱他,只是以您的身份和您承担的责任,您不能说出口。”少女的声音软软,“现在他回来了,我很高兴,我知道您也非常高兴,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分开呢?”
    “我……看到信以后,想起了之前的很多事。我从小就非常喜欢您,一直敬畏仰慕您,所以……您说喜欢我的时候,我其实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可能我从没有想过我们之间应当存在什么亲密关系。”
    洛纱可能有一千一万个缺点,但她绝对有一个优点是真诚,很简单的赤诚,有话从不隔夜。“因为我和云暝的事,您很生气,所以我就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觉得只能一直拖延下去。不过我现在觉得,我已经想明白了,我对您是存在爱的。为了云暝,我愿意接受盛组长的计划,如果换成为了您,我也会这样做。”
    她轻轻拥住皇帝,专注地凝视着她沉默的哨兵,“您对我来说就像哥哥一样,我觉得恐惧的时候想依赖您,难过的时候想让您陪着我,有开心的事情也想和您分享。我不知道这种感情是不是完全出于荷尔蒙的意义,我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我其实不太清楚和家人相处是什么样子。但是包含着家人的感情就不可以吗?白塔的通识课里说,在家庭里,爱情最终会随着时间转变为亲情,这是比内啡肽刺激更加稳固的关系。那么我们现在这样,未来就没有转变为真正爱情的可能吗?我一直很喜欢您,既然您也喜欢我,为什么不给我们一次机会呢?”
    在她怀里,那双冷酷的银眸微微闭了闭。皇帝沉默了许久,才用很沙哑的声音说:“我不想你未来后悔。”
    “我不会后悔的,我已经想清楚了。”说了这么一大串,洛纱的心也有点怦怦直跳。少女抓抓头发,“来的路上我和云暝说过了,他说一切由我决定,所以我就直接过来了。”
    她抓着毛绒鳄鱼的尾巴,把它拖了过来。这只玩偶长度一米八,比她本人还长,满满地塞进了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空隙。
    “所以您是准备赶我走吗?”少女松开他的脖子,紧紧抱着毛绒鳄鱼,眉毛委屈地耷拉下来,“您都要把我的鳄鱼扔掉了,这只我很喜欢诶!”
    有史以来的第一次,皇帝居然显得有些束手无策。他的嘴唇动了动,微微叹了口气,“纱纱……我怎么可能会想你走?”
    “所以就答应我嘛!”洛纱已经开始酝酿眼泪,大有一副你不点头同意,我就要开始满地打滚的神气。如果对面换成任何一个人,她都早该抓着他的肩膀一顿猛晃了。这到底是陛下,她已经收敛了一点。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加耍之以赖,一套行云流水的组合技打下来,显然宇宙最冷酷可怕的皇帝陛下也招架不住。云曜紧绷的脊背一点点放松下来,摸了摸她的脸,低声道:“……你说了算。”
    “那就是我们三个可以在一起的意思了,对不对?”眼泪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洛纱眉开眼笑,抱住他的脖子蹭了蹭。
    皇帝的眉头微微一挑,几乎是从牙缝里缓慢地挤出了一句话:“我会试着接受他。”
    少女才不管这几个字里是不是压着某种情绪,立刻开始欢快地拖着长音撒娇:“这是说好了吧?是说好了吧!说好就不可以分开了!”
    云曜却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她,眸光里仿佛压着某种极深的情绪。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她才被紧紧拥入了一个怀抱。
    他大概是从某个会议上回来,着装还非常正式整齐,他抱得太紧了,领口的蜂鸟胸针有点硌到了她的脸。洛纱还没来得及出声,皇帝的下颌却轻轻搭在她头顶。
    那一刻少女才意识到,也许他并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表情。
    “是……不要离开我。”他说,“告诉我,纱纱,我该怎么做。”
    如果说之前他们存在什么核心分歧,那就是她之后的职业问题。而这些皇帝送来的文件里都已经写得明明白白,她一时间倒是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要求。
    洛纱认真思考片刻,摇摇头:“好像没什么了?如果之后有的话,我会说出来的。”
    然而刚说完她就想起来一件事,“不对,确实有。今晚云暝回来的时候,不要跟他发火啊,他好不容易能回来,也一直很想您呢。”
    在头顶,男人淡淡吐出一个字:“嗯。”
    所有事情说完,洛纱认真想了想,感觉历史遗留问题和未来隐患都已经解决完毕,于是放心地打了个哈欠,开始飞快地念叨:“哥哥,我困了我困了……从收到信开始,我连续赶了八个小时的路!”
    云暝悄无声息地踏进寝宫的时候就看到了这一幕。
    晚上九点钟,少女靠在沙发一角睡得香甜。而他尊贵的哥哥正伏在少女膝上小憩,那双令人胆寒的银眸微微合起,长发扫落在她大腿上,明明是很宽敞的尺寸,但对于身高腿长的哨兵来说还是显得有点委屈。
    从他进门开始,洛纱就已经睁开了眼睛。不是被惊醒,而是因为熟悉的精神力自然带着吸引力,而且她的确已经休息够了。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开口说话,可共鸣的哨向之间自然有精神力交流的方式。
    而洛纱听不见的脚步声却逃不过哨兵的耳力,皇帝本就睡得很浅,这时也立刻醒转过来。同样是她安抚过的哨兵,云曜对洛纱的精神力波动非常敏感,他立刻发现了他们在某个更高维度的领域里交流。
    然而哨向的共鸣就如加密频道,他知道他们在说话,却被隔绝在外面听不到内容。云曜的脸色顿时在肉眼可见地变沉。
    在静谧的空气中,皇帝坐直了身体,语气很冷地开口:“谁让你进来的。你要是没话说,就出——”
    “我们都说好不许凶他了!”在他背后,洛纱顿时跳了起来。少女张开双手,两根食指无比大逆不道地按在了他嘴角,把皇帝没说完的字扯成了一个微笑。
    云曜:“……?”
    云暝:“……?”
    虽然早知道这两个人是什么样,但他一去半年,家庭地位竟然已经发生了这种翻天覆地的倒转。即使以云暝的心理承受能力,这一幕还是震撼得他两三秒没说出来话。
    趁着皇帝被迫友好微笑,电光火石间,云暝和洛纱交换了几个眼神,无声领域里的谈话终于中断。
    在云曜的眉头快要拧起来之前,云暝终于转过视线,微微颔首,笑吟吟地向他行礼致意:“我回来了,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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