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盘不稳。”沈溯微一面打她一面道,“站桩。”
    徐千屿被他逼退入水,在荷叶间跳来跳去,弹起水珠无数。
    荷叶间生出许多冰凌,呈梅花桩样。
    正是阳光最盛时,锦鲤跳水,浮光跃金,池面上折射出七彩光晕。四面环境极美,徐千屿想起先前境界,身法轻柔了一些,空翻、踏水,如一只雪白的水鸟。下落时裙衫鼓起,裙上水晶挂饰甚至不相碰,不惊动一旁悠然游过的锦鲤。
    沈溯微手上愈加急促,徐千屿踏错,险些跌落池中,脚下忽然生冰凌,将她整个人托了起来。
    徐千屿堪堪站稳,眼珠一转,足尖一点,飞身跃来,凶猛地举剑劈砍。
    沈溯微没想到她还有余力攻击,眼神一闪便向后掠去,他雪白衣衫掀起,在桩上如履平地,轻盈飘逸,翩若惊鸿。
    徐千屿划破浓雾,眼前不见了人影。
    徐千屿疑惑的功夫,一柄剑锐如尖刺,朝着额心攻来,徐千屿眼睛瞪圆,挑开剑尖,沈溯微却已经不知何时贴在她背后,声音是从她头顶传来,很轻,却带着一种诡异的杀气,令她出了一身冷汗:“要小心,剑我两分,诱敌深入。”
    徐千屿停顿片刻,忽然旋身。
    她伸手将师兄一推,这是当日在花境中从大师兄那里学来的。大师兄拳法中融入了风之境界,圆融飘逸,却难以抵抗。她照葫芦画瓢,竟然学得几分真意,这一推,二人拉开距离,在水上掠出两道水痕。
    徐千屿得了生机,握紧剑柄,再度攻了上去。
    沈溯微站在原地,双眸明亮沉静,偏了偏头,只守不攻。等寻到她剑势中空隙,猛然抬剑。这一击力拔千钧,直将徐千屿的剑招击得粉碎,眼看她坠入水中,水面忽然结冰,徐千屿打了个滚坐起来:“又输了。”
    下午徐千屿抱着剑,坐在屋顶上同师兄复盘。
    “你总是被我带着走。”沈溯微道,“如此便太被动了。”
    徐千屿想辩驳,他的境界毕竟在她之上,如何能占据主动?
    但仔细一想,师兄今日出招,的确没有超出她在剑术课上学到的基础剑招,不过是拆分重组,竟能用得毫无滞涩之意,不免暗自妒忌。
    “中间有两次主动攻击,倒是出人意料。”沈溯微道,“这很好。”
    “不过,我踩进水里的时候就已输了。”徐千屿道,“倘若不是你用冰凌将我托起来,我就掉下去了,便也没有主动进攻了。”
    “谁说掉进水里就输了?”沈溯微道,“沉入水下,闭气,攻他下盘;若还不行,便将对方一起拖下去,除非对方是水灵根,不然也总有几分狼狈。”
    徐千屿对簪花大会的危险又有了新的理解。
    不像是过招,倒像是搏杀。
    “不必太拘泥擂台的规矩。”沈溯微道,”既然打,便是要赢。”
    徐千屿点点头。
    “是不是觉得我要求太严格。”沈溯微见她半晌不语,又道,“先前我指导你,你是弟子,我是教习,你达到课业标准即可。”
    “但现在你是我师妹,我们便是同门,所以我会用对自己的要求来对你,希望有朝一日,你我可以是真正一战的对手。”
    徐千屿想到前世她到死也未曾胜过师兄;又想到师兄日后登大道、成道君,觉得这个目标难以实现,急切道:“可是你就像师尊冻的那条龙,没有可下手的点。”
    沈溯微一顿,半晌他道:“我也是人。”
    他转过脸,那双上挑而秀美的眸中,有一种撼动人心的纯粹和通透:“只要是人,怎么会没有破绽。”
    说罢他伸手,带徐千屿跃下屋顶。
    二人一路走到兵器库后方,从法阵拾级而下,到了地下。此处灵气充沛,但漆黑潮湿,内里像是个狭长的甬道,伸手不见五指。
    徐千屿摸索前行,见冰凉的石壁上,有不少剑痕和孔洞:“这什么地方?”
    沈溯微道:“这里是蓬莱从前的剑冢,不过里面的剑移到了兵器库法阵内,此处便被废弃了。”
    “这里灵气充沛。”沈溯微道,“我入门时,常在此处练剑。”
    徐千屿心中震动,这地方幽寂无人,连蝉声都听不见,怎么会有人喜欢呆在这里练剑:“可是这里太黑了,你连剑痕的深浅都看不出。”
    沈溯微没有回答,徐千屿手中被师兄塞进一束“满天星”,点亮时,徐千屿方见一点璀璨光明。
    沈溯微却陡然拔剑,一剑削去烟火燃着的尖端。
    徐千屿赶紧丢掉棍,抽出木剑抵挡他的进攻。
    徐千屿边退边暗自吃惊,师兄对于剑的把控到了何等恐怖的地步,才使那半截线香粗细的烟火刚好恰好卡在剑刃上,既不砍断,也不将它吹灭,还能从柔和缠绵中牵拉出刚硬的杀气。
    徐千屿只看见一个璀璨的光点飞舞,拉出火痕。
    二人刀兵相接,徐千屿唯闻风声,脸上被寒冷剑气打得生疼。徐千屿谨记师兄教诲,镇静下来,眼睛看不到,便闭目以意识感知,在漆黑当中,看见一把剑。
    剑身是青色,如同一截窄窄流动的火焰,在空中平削,陡转,火焰随之而起伏变色。
    原来用意识能看到的是剑上杀气!
    徐千屿忽略对手的身份和修为,闭着眼睛全心全意与这把剑对战。
    两剑出招愈来愈快,如暴风对急雨,徐千屿终于“看”到了自己的木剑的影,她爆发出的杀气是一闪而过的幽红色的火焰,很快同另一把剑交缠在一起。
    那把燃着青焰的剑直朝她面门劈来。她也不遑多让,闭眼对撞过去。
    睁眼,徐千屿背贴住墙壁,剑挡在眼前,师兄的剑架在她剑上。
    那火星璀璨四溅,燃尽最后一截,照亮沈溯微冷白的下颌,和殷红的嘴唇。俄顷,烟火熄灭,细烟飘起。
    但周围没有暗下来:此处灵气太充足,故而烟火的轨迹还停留在空中,二人一路打一路向剑冢深处移动,故而光的轨迹成了个交错立体的形状。
    徐千屿在璀璨的轨迹间走来走去,仔细观察,从出招到结束,师兄的剑,有一个连贯的走势,如龙飞蛇动。
    “看得出吗?”沈溯微随她一起看眼前金芒,“这便是我的剑意。”
    他持剑点向其中一个缺口:“这里是我的破绽。”
    “这里,这里。”
    他竟精准地将自己的破绽一一点出。
    “记住了么。”沈溯微忽然问,“这痕迹只留存一息。”
    徐千屿回想当时情形。假如方才她能抓住这些破绽,击入间隙,便能克敌制胜。
    她在脑中构想一番,竟有所悟:“记住了。”
    *
    自进了内门,大家见面的时间便少了许多。阮竹清在梦渡喂鸽子,好容易碰见了虞楚,拍拍手她叫住。
    虞楚长高抽条了,面色也红润许多,坐在他旁边的阶上:“我一入门,师父就就给我分配了新炉,那炉很名贵,据说是炼出过好几件神器的。不过师父说,他也不指望我能很快地炼出什么东西,先从《炼器凡物志》开始学起。”
    与她一同入芳长老门下的师姐简瑶,人也很好相处。据简瑶说,她就想找个不那么拼命的地方慢慢修炼,专门选了个脾气随和的师父,一进门,她便躺下了。
    芳铮确实脾气极好,刚入门的前几日,他同她们说话还会紧张脸红。幸好炼器师总是对着炉,不必对着人。
    简而言之,这是一个礼貌而平和的师门。
    阮竹清看起来却有些闷闷不乐,虞楚问:“怎么了?苏鸣玉师兄人很好,你们相处得应该不错。”
    阮竹清往水里投了一颗石子:“就是因为他太好了,所以师父都不看我了。”
    “不谈这些。”阮竹清摆摆手道,“我们去找千屿吃饭吧。”
    虞楚将出炉的饼糕分他一些:“千屿要去簪花大会,她太忙了,这些日子都没见她休息过。”
    “簪花大会,我们也能去吗?”阮竹清咬着饼糕吃了一惊,“可我们还没有结丹……”
    “可以,只要在宗门大比中得魁首就行。”虞楚神色平和,“简瑶师姐说,她留下看门,让我去。我想,千屿在哪我在哪,去就去。”
    阮竹清想了想,神色坚定起来:“嗯,我也要去!”
    自剑冢练剑那日起,徐千屿走过那条巨大的冰龙脚下时,开始绕着它,仔细地观察。
    她试图看出水龙破水而出的那股气,是什么样的轨迹。
    夜晚,徐千屿赤着脚在昭月殿支出的那块水上平台上练剑,风声徐徐,拂乱她的发丝。
    她烧了符纸,便干脆插在剑上,用火光留下自己的痕迹。
    沈溯微的阁子与昭月殿隔水相望。他推开窗,远远地看着那少女在晚风中旋转飞跃,剑尖儿上挑着一点闪动的亮光,流霞一般将她的面庞映得绯红。
    乌云密布,要下雨了。
    闷雷滚动,徐千屿无知无觉,直到金色的信蝶飞舞在她面前。
    徐千屿将信蝶一捉,外面便落了雨。
    徐千屿盘腿坐在檐下看信蝶。眼前水面湍急起来,生了许多漩涡。
    信笺上只有清疏四字:“早些就寝”。
    师兄估计是怕她再不睡,明日又起不来了。
    徐千屿正练得兴起,不想走,折起信蝶,靠在门板上呆呆望着水中漩涡,游鱼挣扎跳起,却直向下陷。
    徐千屿忽然挺坐起来,觉得这个形态,正像她画的符,从空中俯瞰的样子。
    漩涡,向下,流动。
    天上雷声大作。徐千屿灵光一闪,忙将纸笺翻过来,来不及进屋拿笔,便咬破指尖,闭上双眼,在灵池之内,缓缓地画出一个螺旋状的漏斗。
    她可是能用枇杷树枝打陀螺的人,此时小心地勾连天地之气,便画得精准无误。
    漏斗刚建好,她头顶附近没有了雨点,原本稀疏灵气光点,瞬间如漩涡中的鱼,疯狂旋转下落,越来越多,聚集在底层,爆出一簇金色的火花!
    徐千屿感觉自己像被高人抚顶一般通达醒悟,灵府内灵气瞬间加满。
    她睁眼,手中纸笺上,赫然是一个鲜红完整的漩涡符号。
    她学会画聚灵符了!
    徐千屿很是喜悦。
    忽然想到信笺上面有血,不好再发还给师兄了,便先将聚灵符贴在了梦影筒上。
    沈溯微见徐千屿回去了,松了口气,但见雨幕中浮板上空旷一片,隐有怅然。
    但过了一会儿,徐千屿又推门出来,她撑着伞,点亮了一束满天星,朝他晃了晃。
    画了个波浪,又极慢地画了个圈。
    “……”
    徐千屿看着远处漆黑一片,心想沈溯微约莫早就睡了。正是因为他就寝规律,才能维持天明起床,自己此举实无意义,便将烟火棒插在门口,人进去了。
    那支孤零零的烟火棒快烧到底,白影一现。
    沈溯微立在檐下,无声地将它拿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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