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徐千屿独自躺在床上,便觉得空荡荡的,少点什么。
    帘子“哗啦”拉开,沈溯微触到她的眼神,便会默然站起,进来陪她睡。
    不过沈溯微只要睡下,便睡得非常规矩,并不理她。徐千屿摸他的发梢,如何靠贴着他睡,他也没有反应,似全然容忍。
    徐千屿说不上是庆幸,还是悻悻。
    第三日徐千屿开始有了些毁坏行为。她发现师兄的衣衫是两层的,便将手抓住外裳的领口用力一扯,又一手扯里衣,一手向下,扣住玉带上的佩扣,正欲掰开。
    手便被人猛地攥住,一把摁在佩扣上,力气大得几乎将她的骨骼捏碎。
    沈溯微坐了起来。
    “你生气了吗?”徐千屿也忙坐起来,用了很大的力气将手抽回,顾不得疼痛,嚅嗫道,“我就是好奇。”
    沈溯微直直地盯着她不说话,闪电起的一瞬,将他的瞳孔照得透亮,似想将她的心思看穿,
    半晌他问:“你好奇什么?”
    徐千屿语塞一瞬。
    沈溯微忽而侧过脸,徐千屿叫他压在床角的狭小角落内,背后竹柱不堪其重,脆然折断,帐子连同帐顶放置的压帐符石掉落下来,砰然一声闷响,徐千屿一声低呼尚未出口。
    沈溯微捏着她的下颌,贴着她的唇,片刻,将唇强行撑开,徐千屿在被动承受中感觉到耳上的血管突突跳动,迎着丝丝凉风,等再能吸气时,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沈溯微望着她道:“还好奇吗?”
    徐千屿定下神看着他,如挑衅般,不说话。
    沈溯微的气息复又贴上来,如暴雨席卷重来。
    只是一只微凉的手抚上着她的颈侧,探知脉搏的急剧跳动。
    一直不说话,沈溯微有些怕她是遭了骤惊,才呆住了。
    徐千屿感觉到师兄的吻渐趋缓和,沈溯微的唇同她分开,似想到什么:“你喜欢我么?”
    已经是第二次问了,徐千屿道:“喜欢。”
    沈溯微又看着她道:“你摇头,我会停下的。“
    然而徐千屿仍是那样直勾勾盯着他,因瞳仁比一般人大一些,夜中看来似鬼似妖,含着一点亮光。
    花瓣似的菱形唇被润泽得柔软而榴红,慢慢地抿起来。
    沈溯微感觉心中紧绷一根弦嗡然一声,崩断了。
    徐千屿凝滞的思维终于动了,想到了回击之法:“我在好奇你腰上,为什么有很多伤痕。”
    话音一落,沈溯微陡然沉默了。不知是惊异,还是因为被冒犯而竖起尖刺。
    “我不是故意看的。”徐千屿感知气氛变了,道,“就是无意中……”
    周遭似乎还是冷凝着,徐千屿想了半晌,道:“我就是好奇,筑基修士的身体应当是可以很快恢复的。因为我自小……反正,我身上一道疤痕都没有。”
    好像又说错了;还未说完,她被沈溯微折住两手,一把压在墙壁上。
    他的目光沿着徐千屿抬起的下颌和脖颈向下,及时转开了,语气还是温和,只是气息之间,似乎压抑着什么:“以后别再说这种话了。”
    如此引人遐想,无意之中引火上身。
    徐千屿想了一想,还是顶住压力问:“……哪一句?说你的,还是说我的?”
    两人的呼吸绞在一起,沈溯微松开她,手指划过她面庞,最后落在耳垂上。
    两颗水滴状的耳铛闪动着,他半晌没有回答,似在调整情绪,问了个不相干的话题:“为什么只有一边穿耳?”
    这还是徐千屿进蓬莱以来,第一次有人观察得如此细致,看出来她只有一边耳洞。
    徐千屿当下有些惊喜,便道:“小时候当穿耳时,观娘问我要不要穿,我羡慕女儿家戴耳铛,便说要穿。但我不知道穿耳是会痛的,当时她在烛焰上烧红了银针,刚穿过右耳,我就大哭不止,死也不愿意再穿左边,是以我的耳饰,大都做成耳夹。若偶尔有耳坠,也是一边钩针,一边耳夹。”
    她说话时,坠子便粼粼晃动。
    “观娘也不是没提过叫我穿左耳,每次问我,我都拒绝。她一直很后悔。她说早知如此,当时应让四五个鬟按住我,两个人持针,左右两边同时穿过,这样只用哭一次,也好得了一对耳洞,这样外面卖的耳坠,就都可以戴了。”
    沈溯微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发现自己很喜欢听徐千屿说话,哪怕是一些关于她的小事,也如尘世之风扑面,生动万分。
    但徐千屿讲完,目光转了转,在沉寂中忽然上手,撩开他的鬓发。
    沈溯微偏头一避,但筑基修士目力极明,徐千屿带着目的观察,已经看见了,大为吃惊。
    “师兄,你也……穿过。”
    沈溯微面色不变道:“小时候做过一两年女孩。”
    徐千屿道:“是不是扮观音?”
    南陵节庆习俗,常选七八岁的美貌男童打扮成女孩,他们便会穿耳。不过将来谈婚论嫁时,有穿耳环痕的少年很是抢手,因为这意味着家世清白、相貌端庄。
    徐千屿道:“因为你很漂亮。”
    “……”沈溯微扭过脸来看她。
    恰逢闪电照亮这张面孔,双目微挑,瞳仁漆黑,嘴唇殷红,如冰雕雪琢的面孔,确实称得上冷艳。
    “漂亮”一词,便如当年不堪一般,相当刺耳,令他耳边嗡鸣。但徐千屿的眼神中带着真心实意的憧憬,便成了一种纯粹的夸赞,能让人在这般炙热而天真的迷恋中,短暂地褪去杀意。
    “不是观音。”沈溯微亦不知道自己可以如此平静解释,“就是普通的女孩。”
    “然后呢?”徐千屿知晓这个秘密,相当兴奋。她又撩开沈溯微头发仔细地凝视。
    这次沈溯微没有躲避,任她观看。
    环痕落在一身霜寒剑气的师兄身上,有种令人说不出的感觉:既令人扼腕美玉有瑕,又为这种缺憾和矛盾而神迷万分。
    徐千屿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忽将做出惊人举动:她将自己右耳上的滴珠耳坠捻下来,想戴在师兄的耳孔内,笑道:“让你更漂亮一点。”
    手被沈溯微一把攥住。
    徐千屿与他的阻拦较劲,也发了狠,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玩闹一般非要戴上去。
    沈溯微直直地看着她。
    徐千屿不明白折辱和践踏的真正含义,她有一种天真的恶意,令人不忍苛责,又极为可恨。
    沈溯微将她手腕强行压在墙上,咬上她的脖侧。
    徐千屿怔愣了一瞬,师兄沿着下颌吻至她的脖颈,那吻的感觉和之前全然不同,有种挑衅和恶意,三两下便如失控火焰,连同她一起焚烧殆尽,燃烧向下时,徐千屿感觉到了刺痛。
    她的皮肤果然非常薄,沈溯微稍一用力便咬破了脖颈,她吓得当即喊了一声,沈溯微便停下。
    徐千屿贴在墙壁上,背上衣衫被冷汗浸透,凉意侵身。她见鬼一般摸向脖子,又凉又痛,方才压下那种巨浪高掀的感觉,一切膨起的都在缓慢地尘埃落定。
    外面暴雨冲刷,凉风席卷,她瞥见沈溯微冷凝的侧脸,试探般看向她:“你问我然后?然后我杀了三十六个人,此后便不用扮女孩。”
    徐千屿顿了顿:“你杀的是魔。如果你杀人的话,便不能入道了。”
    沈溯微没再解释,一掀被子躺下了,异常安静。
    徐千屿两手空空,耳坠已经被没收,她终于反应过来,大约是方才哪句话或哪个举动,惹恼了师兄。
    可是徐千屿又摸了摸脖颈,都咬见血了,亦很委屈。
    沈溯微听着旁边窸窣动静,仿佛会读心一般:“不甘心,你可以咬回来。”
    话音未落,徐千屿便扑过来扯开他的衣领,在他脖颈靠近锁骨的地方狠狠咬了一口,尝到那松竹气味中掺进铁锈味,方才停下。
    沈溯微一声没吭,她又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以嘴唇轻碰那伤口,仿佛幼时安抚扯破的玩具一般。
    沈溯微突然将她推开,将领子扯回去。
    半晌,他的手伸过来,在她颈侧伤口上摸了摸。
    徐千屿感觉先是疼后是痒,再一摸,伤痕竟已经消去了,光洁如初。
    “天亮了便都忘了吧。”沈溯微清淡道,“师妹。”
    沈溯微从来不刻意喊她师妹,这声“师妹”敲进徐千屿心里,听得她心里发闷。
    徐千屿抱膝坐了半晌,又摸脖颈完好无损的皮肤,好像哪里都少了一块,忽觉还不如像刚才一样痛着。
    她忽而探手去摸沈溯微领中,指尖摸到了濡湿血迹,便飞速收回手。
    她的咬痕还留着。
    徐千屿心中郁结烟消云散,这才抱着沈溯微的袖口,安稳地睡下了。
    *
    半夜雨势渐大,整个蓬莱仿佛浮在潮湿的雾气中。惊雷一起,徐千屿翻个身,将脸埋在进沈溯微怀中。沈溯微单手将耳坠抛在桌上,伸手抱着她。
    半梦半醒间,他在白光中看见了一个女人的背景,发髻高挽,四只珊瑚红的发簪横插,露出一截苍白得脆弱的脖颈。
    母亲多年来从未入梦,沈溯微浑身血液如冻凝般。
    “对不起。”半晌他道,但还是僵硬地将徐千屿抱着。仿佛这不是一张床塌,一撒手便是万丈深渊,“我……”
    他能感觉到,他不在他该走的那条路上,而是在另一条路上愈陷愈深。
    今日梦魇,约莫便是对心内的犹疑的发问。
    幼时他曾经问过母亲很多次,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能结束。
    母亲道:“等你登大道成仙,便好了。”
    他仰起头:“不能恨吗?”
    “不能。”
    母亲抚摸着他的发顶,“等你做了仙人,便会到一个很好的地方,到时你会发现眼前一切烦恼忧惧,都如过眼云烟,里面的每一个人。”
    “很好的地方是什么样?”
    话本内的仙乐佛国是什么样,那便是什么样。
    他转过头,反正从未见过,只能靠幻想。
    登仙之路是万物的解脱。
    每当想不明白,或是痛苦煎熬,都总有一个答案,等在前方,得之可解。
    也有逼入绝境,忍无可忍时,他可以将石片磨得扁平,从黑暗的缝隙击出去,割断看守的喉管,他比划了千百次;另外他发现自己的力量,比想象中的还要强。
    他摇醒母亲说:“我们杀出去吧,不想呆在这里了,如果失败了就死在一起。”
    一巴掌脆然拍在他脸上,打碎了另一个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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