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忱从云南跑回来的事很快传遍朝野,紧跟着的是杨腾的奏报,众人都以为他必死,不曾想他骁勇狠辣,竟从绝境中拼杀出一条生路,带几百残兵追着蛮夷打,杀遍滇南孟陇一带,令敌军闻风丧胆,郑军声威大振,立下神功。
    相较他的功劳,无召回京之事,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况总督杨腾在奏报中写明,是他准许龚忱回京为大行皇帝奔丧,尽臣子之忠节,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算擅离职守。
    可他为什么还是被罢免了呢?
    因为云南军报来晚了一步,送到太后手里前,她已经下旨将兄长革职,带冠闲住。
    求情的奏疏如雪片般杀到,龚肃羽装死,不予置评,温湛不得不入宫询问太后真意。
    “不是本宫要罢免他的,是……是首辅的意思。”
    “阁老?”
    “嗯,家兄说,父亲让他自请罢黜,本宫也没办法,都不明白为什么,问哥哥,他只说让我放心,父亲不会害他,暂避风头而已。”
    龚纾双手一摊,平白替亲爹背了个锅。
    温湛往桌上堆成山的奏疏扫了一眼,垂眸思索,老头说是对女儿有愧意,用起她来倒半点不客气。
    “太傅可知其中缘由?”
    “娘娘容禀,臣下仅是猜测,所言全无凭据,娘娘权当笑话姑且一听。房阁老年迈,近年于政务颇有力不从心之感,首辅对此早有微词,东吁国联合土司反叛一事,朝中弹劾房阁老的题本络绎不绝,大约……首辅是想请娘娘免去他内阁大学士一职。”
    这和龚忱有什么关系?小太后歪着脑袋,不解地看向温湛,他见她神情懵懂可爱,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硬生生忍下,让她自个儿动脑筋想。
    “唉……正经事太傅也要卖关子。”
    “微臣不敢,哈哈哈……”
    挨了小太后怨嗔的温湛,想起之前使坏,总是话说一半欺负她,不禁哈哈大笑。
    “娘娘洪炉点雪,臣若多嘴,不免白白浪费首辅一片苦心。”
    “行叭,太傅说是摄政辅臣,其实心里还是向着首辅,并无本宫一席之地。”
    她装模作样抱怨两句,低头沉思,片刻后试探着又问:“把尸位素餐的房牧之踢出内阁,父亲是否已有补缺的人选?当下内阁六席,次辅刑部尚书蔺埔,三席是丁忧回来的户部尚书崔颢,四席兵部尚书房牧之,五席太常寺卿董慧,末席兵部尚书温湛……”
    掰着手指数到这她顿住,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接着道:“兵部有两人本就多余,想必当初太傅入阁之时,首辅就起了动房阁老的心思了,只为不给先帝机会把樊黎塞进来,用他空占位置而已,恰好南疆叛变有了由头,让兵部尚书担责再好不过。
    借本宫之手将哥哥罢免,一来使他避开追责时的风浪,二来……父亲是想安排吏部的上官颉补上吧?若不革兄长的职,就不得不对他论功行赏,给国舅加官进爵,紧接着又令姐夫入阁,定会招来太后任人唯亲,宠幸外戚的指摘,此处只能委屈一下我哥了。”
    “臣亦有此猜想。”
    温湛颔首赞赏,补充道:“阁老拳拳之心,所谋者,无非是给娘娘手边安排可用可信之人,崔阁老旧疾缠身,怕是过不了多久就要告老,先帝与首辅素来器重侍郎吴隽颖,届时他应是入阁不二之选。”
    “吴侍郎为人刚正,不偏不倚,确是肱股之臣,本宫也觉得该选他,父亲属意姐夫,不知是出于师生之谊,还是因为姐夫对他言听计从。”
    “上官大人与臣同朝为官时久,他虽说是……咳咳,但他办事的手段非同一般,之前京察……咳咳,总之能让首辅看中的,绝非泛泛之辈,娘娘尽管放心。”
    小太后闻言故作叹息:“太傅果然还是偏帮父亲。”
    “天地良心,若娘娘与阁老掐架,微臣绝对站娘娘这边,臣深受君恩,无以为报,怎能帮着霸道狡诈的首辅欺负仁善温厚的太后娘娘呢。”
    他指天誓日,拼命表忠心,但笑吟吟的样子看着又不正经,龚纾撇撇嘴,别开脸不怎么想理他,可温太傅自有办法。
    只见他从袖袋里掏出一个金线红心星辰结,外侧左右对称各六瓣金耳,中裹一圈朱红团花,内盘黄灿灿地细密交错如向日葵,下穿一颗小铜钱,金丝流苏飘荡,细巧繁复,华丽精美。
    “粗陋小物,不成敬意,恳请太后娘娘大人不记小人过,宽恕则个。”
    “真漂亮!太傅这是贿赂本宫?”
    “是,做官嘛,少不了人情往来,总得给上峰送点礼品,以示亲近。这叫星辰结,寓平安富贵,望娘娘笑纳。”
    女儿家见到好看的花结没有不喜欢的,龚纾接过去,好奇翻看,却想不明白编法,不由感叹编结之人心灵手巧。
    “臣家里还有很多,娘娘若喜欢,下回微臣再带个冰花结来。”
    “为什么太傅家里有很多花结?此物甚是精巧,可不是谁都能编得出来的。”
    “当初被革职,内子卖花结养活我,起复后有了俸禄,剩下的就不卖了,放着也是放着,臣家中无女眷,也没别人可以送。”
    这话说得,没人送就硬塞给我啊?小太后本想怼他,但转念一想,这是亡妻遗物,难为他舍得拿出来,或许他这么说,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个理由显摆他的灵巧老婆吧。
    “尊夫人亲手做的好物,束之高阁难免令明珠蒙尘,那本宫不同花结各要一样,太傅说错话冒犯‘上峰’,或是犯错时,就拿一个出来行贿消灾,等全都送完了……哼哼……”
    “娘娘金口玉言,说话算话,臣家里有一篮子呢。”
    “……”讨厌!
    但收到礼物还是很开心,龚纾仔细回忆,似乎除了父兄亲人,只有恪桓与温湛特意送过东西给她,想到恪桓,不免又露出戚戚之色。
    无论何时,无论说什么,她总会想起心爱之人,念念不忘,哀伤难解,温湛暗暗叹息,放着内阁与兵部一大堆公务不干,在宫里陪小太后东拉西扯,从云南战事讲到老婆莺儿的巧手,从更改税制聊到太后爱吃的蜜饯。
    太后年少机敏,聪慧好学,温湛谈及政务,她往往一点即通,尤善体察人心,只是娇艳的面庞上一抹凄清始终挥之不去,他望着她,思绪万千。
    “奴籍也收人丁税的话,主人家难保不会将多余的奴仆赶走,这样不是会多很多无家可归的流民吗?”
    “娘娘,”温湛答非所问,没头没脑地对小太后说——
    “不如亲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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