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婉娟不着痕迹的打量阿珂,见她一双黑眸只是盯着银子看,哪里似那女人恬淡不争,心里头就安定下来。罢罢,是自己多想了,莫说眼前的是个小和尚,便是当年那女人生下来的贱女果然还活着,又怎会好巧不巧偏偏流落在这座庙里。

    “啊嚏……”阿珂抖了抖冰凉的身体,有凉水溅在步家母女鲜亮的裙摆上,何婉娟立时一脸漠然地松开,再懒得试探她。

    手指头被捏得生疼,山下的女人果然如师傅所说,笑里藏着刀而又十分擅长伪装。

    周老太太笑着道:“婉娟疼爱阿妩那是州上人所皆知的,不怪你吓着不归。”

    正说着话,门外将将走进来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儿郎,凤眸薄唇,面如冠玉,一袭月白长裳飘逸绻风,对着周老夫人端端行了礼:“少铭见过祖母。”

    原来是大少爷周少铭。也不知去了哪里,此刻衣裳上带着黄土与草屑,看起来精神并不十分好。抬头看了眼浑身湿嗒嗒、手捧破瓷碗的阿珂,眉峰一凝,径自拣了个位子坐下来。

    周大夫人阮秀云便拍了拍他袖口和衣摆,嗔怪道:“又去哪里玩了,一早上不见你。”

    周少铭却看也不看她,只将袖子冷冷的抽回来。

    阮秀云虽不明就里,终归她心里藏着不能言说的淫晦事,脸上就有些许尴尬:“这孩子,越长大心气儿越高,都是你祖母给宠惯得~”

    众人跟着附和,一时气氛便又活跃起来。

    耳边全是恭维,周少铭脸上的愠闷却更甚了。

    他上午原是带着狗儿出去方便,哪里想到那狗却从不远处的破旧佛堂里叼出来一抹腰带,那腰带他认识,正是自己母亲的。他心中纳闷,便躲在丛林里等候,然而不多时,里头却走出来一个孔武健硕的大武僧,少顷,他的母亲亦一脸潮红的从里头悄悄出来。他原纳着一口气准备冲上前去质问,不想又被凭空冒出来的小和尚将将阻扰,本来心里头就窝着一团火气,此刻见妇人又装着一脸贤良淑德,便越发的觉得大人们的世界污浊不已。

    对面步阿妩投来笑脸,甜甜地唤了半天的“铭哥哥”。周少铭方才恍然回过神来,努力对她谦谦一笑:“阿妩妹妹也在这里?”

    步阿妩瞅着他倾城如玉的俊容,笑脸儿越发娇羞可人:“嗯,母亲说日头晒人,叫我莫要出去胡闹。”声音小而柔软,视线掠过阿珂身上,却是冷而不屑的。自古深宅豪院里头的大小女人们,生来就懂得结缘攀交,好的坏的从来不需人教。

    果然是男人都喜欢美女啊。

    阿珂斜眼瞥了他二人一眼,猛然发现周少铭不知何时竟也在眯着眼睛看她。他的眼睛是长而深邃的,这样冷飕飕的逼过来,看得她心里头突突跳,又赶紧将视线往别处藏去。

    “哼。”那厢周少铭的嘴里便发出一声轻蔑冷哼。

    正此时,门外又走进来几名抬着粥桶的大和尚,领头的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进门一见着地上的两只木桶,一双眼珠子顿时鼓凸起来。

    糟糕!阿珂步子一顿,赶紧将那碎瓷片往地上一扔,提着衣摆就要往外跑。

    那和尚却哪里容得她开溜,大掌将她衣襟一揪:“看你跑!让你送来的冰可是又吃进自己肚里?”

    阿珂被他小鸡一般拎得直往后退,只紧紧拽着门框不肯松手:“哪有……天太热,化成水了……”

    然而那和尚哪里会放过她:“呸,几步的路,如何好端端化成了水?便是化成水也不至于有这么多!我倒是听说你路上拐去井里打了两桶,你这天煞的祸害!”一边说一边又要打。

    阿珂躲闪着,挣扎间瞄到窗外闪过一张少年俊秀的小脸,着青衣,手执扇,一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眸子不语自笑。

    便指着窗户喊道:“李燕何,你这个坏小子,坏透了——”

    那和尚顺着她视线一看,窗边空空的哪里有人?寺里今日得了这两家不少的香火,他有心要讨好众人,当下一巴掌又煽了下来:“还要无赖别人,哪次不是你先欺负他?还不快给大伙跪下来,认错!”

    阿珂被拽得生疼,然而她才不肯下跪这一群人。心里头把李燕何恨得咬牙,只巴不得立刻脱身,好将他捻过来一顿胖揍。

    老太太最是菩萨心肠,伸出拐杖敲了敲地:“罢了罢了,就是一桶冰块,何至于打成这样?这孩子调皮机灵,我正准备讨他下山住上几日,可不兴被你打坏。”

    “母亲说的极是,我们少铭一直就想要个弟弟,如今正好多了一个玩伴。走吧,快带你不归弟弟出去透透风儿,一会记得过来吃斋饭。”阮秀云有心要讨好儿子,亦跟着开口劝阻。

    然而她却不知她的儿子真正懊恼的是什么。周少铭不听她说话则已,一听她开口只觉得心头愈发堵闷,忽地撂起下摆站起来:“哼,哪儿冒出来的弟弟?我不同意!”眼神凛冽地扫了阿珂一眼,阿珂尚未回神,耳边一袭清风拂过,那人已经大步将将出了门。

    大和尚手一松,她亦跟着撒腿跑了出来。

    门外蹲着一只黑色大犬,见着主人,低吠一声也屁颠颠随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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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茂密树林里鸟鸣啾啾,双脚踩在地上全是树叶“沙沙”声响。日头闪烁的光影下,一高一矮两个少年的身影不近不远的跟着,他们中间拦着一条大黑犬,只看后头那矮的走上几步,它便停下来吠一声。

    阿珂肚子饿得咕咕叫,只恨不得快点走到自己的老窝,然而走得快了,那狗又凶她,实在苦恼得不行。她便从怀里掏出来一只鸟蛋冲那狗扔去:“嘘、嘘,给你吃。”

    狗却十分傲娇,蹄子一踢,那鸟蛋滚到了周少铭脚下。

    周少铭没看清,一脚将它踩碎,一双名贵的缎布鞋面顿时几缕黄黄白白,强捺了一路的火气便再也藏不住了。停下脚步,满脸愠怒地回头瞪阿珂:“谁允许你跟上来?”

    眸子里泛着冷意,然而那脸颊却好看得如同精雕细琢一般,楞是生气也遮不住他一身清风桀骜。

    该死,再这样看我,贫僧就吃不消了。

    阿珂绞着衣角,弱弱瞥了周少铭一眼,又迅速将眼神挪到别处:“我不是跟你,我走我自己的路。”

    狡辩,若然如此,你这一路紧赶慢随的跟在我后头做什么?……真是个欠揍的小孩。

    周少铭咬了咬牙,若非看她矮矮的不堪一击,真恨不得立刻将她揪过来揉做一团。然而却又拿不到她证据,便挑了路边的一处大石头坐下来:“你先走,再跟着我就要你好看!”

    “哦。”阿珂从他旁边默默跨了过去。

    “汪、汪汪——”那大黑狗凶巴巴的冲她嚷了几声,方才乖乖地窝到主人脚下。

    周少铭一回头,见阿珂不见了影子,心里头诧异她消失得恁快,却亦舒了口气。便从怀中掏出一只白色瓷瓶,将腰带松解开来。光影绰绰的大树下,只见得少年原本白皙清瘦的肩膀、肋骨处好几块淤青红肿。

    红花药水沾上皮肤咸辣生疼,想到方才被那武僧摔在地上的狼狈情景,周少铭恨得咬紧牙根:“嘶——,下次再撞见,大白你便直接扑上去咬他!”

    ……

    “你打不过他的,他是我们寺里最厉害的武僧。”身后却忽地响起一声不急不缓的灵动嗓音。周少铭猛地低头一看,看到一双月牙儿一般的眼睛,那眼睛的主人正从石下掏出来一只烤得异香扑鼻的小鸡仔,满脸的喜色……这副欠揍模样,不是那顽童还能是谁?

    出家之人,竟然烤鸡吃肉!气得他从牙缝里生生溢出四字:“不可教化。”

    “师傅说,万物皆为虚幻,不吃白不吃。”阿珂白了他一眼,扭过头将鸡脖子递到大白嘴下。

    “汪呜——”大白傲娇扭头,嘴里却发出有史以来的第一声嘤呜轻吠。

    真是没骨气。

    周少铭愠怒扭头,继续处理伤口。然而脊背上的瘀伤却够不着,低头看了看阿珂一副爱理不理的做作小模样,只得又道:“过来!”

    好凶啊。阿珂的手一抖,鸡腿掉下地去,正准备捡起来继续吃,身子已经被拎了起来。

    “……我背后的,你来替我擦。”周少铭指了指背上的淤青,闷声撇过头去。便是求人,也求得冷傲。

    少年的身型已经长开,依稀有了成年的轮廓,脊背上的皮肤光滑白皙,在烈日下泛着好看光泽,看得阿珂直流口水。心里头艳羡那一身气宇卓然,可惜她此刻却是够不着他的。他的笑容只给那与他相近的人。

    阿珂倒了些药水,在上头轻拍。

    眼前浮起步阿妩一声声甜甜的“铭哥哥。”那绵软甜腻的声音叫得实在化人骨头呀。想了想便问道:“喂,你母亲将来会让你娶步阿妩为妻吗?”

    脊背上软绵绵,凉丝丝的,药水渐渐渗入肤表。周少铭痛得龇牙“嘶”了一声,久久的方才冷声道:“她没有权利管我。我将来定然只娶我爱的女人,不论她身份贵贱,娶了她,我就对她好一辈子。”说的那么执着,又似在赌气,分明是对那为长不尊者的愤懑宣泄。

    年幼的阿珂却听得莫名欢喜。午时林间有轻风吹来,少年的长发便飘进阿珂的嘴里,阿珂伸手去挑,然而那发丝却又偏偏沾来更多……好闻的清新味道,阿珂的脸蛋忍不住就红了。

    真没羞,她才七岁呢,阿珂你这个厚脸皮的丑八怪。

    周少铭只觉得贴在背上的呼吸就似小虫儿在爬,痒丝丝的,爬得他原本烦躁的心思也渐渐诡异的柔软起来……这样的感觉真奇怪,竟然无端生出一种罪恶。

    他便将衣裳穿起:“你一个出家和尚,好好问我这个做什么?莫非你竟然喜欢她不成?”

    久久不见回话,转过身来,却瞅见阿珂唇边沾着他的发丝,脸颊羞红。这模样,竟是比步家的阿妩妹妹更要娇憨可人……该死的,一个小和尚怎的频频学那女儿之相?

    周少铭嫌恶地皱起眉头:“小小年纪不学好,男人怎可以这样盯着男人看?”

    被看穿的阿珂觉得很掉面子,咬着下唇才不肯承认:“……才怪,刚才明明是你先回头看我。”

    周少铭气结,回头瞪了一眼:“又狡辩!今日看到的这些,若是敢说出去一点,小心本少爷揭了你的皮。”

    说着,见阿珂已然蹲得两腿发麻,半旧僧衣下的肌肤被那大和尚打得青红淤紫,便将吓唬她的话咽下,拂了袖子转身走开。

    “……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阿珂懊丧地踢了大白一脚。

    然而她的脚还不及收回来,晃荡的小手就已被一只暖热大手牵在掌心,听到那高出自己一头的少年在头顶冷声道:“日后再欺负它便不怪我揍你……走快点,莫误了吃斋的时辰!”

    ……牵人家的手还要这么凶。

    心里头别扭,脚步却已经颠颠地随了上去,阿珂道:“我在柴房里藏了两个鸡蛋,你饿的话我分你一个……”

    话未说完,脑门上挨了颗板栗儿:“泯顽不化,出家人只能吃斋!”

    ……

    午间光影闪烁的树荫下,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渐行渐远,那藏在树后的青衣少年终于徐徐探出脸来。

    “哼,还说不喜欢他......小不归,你又骗我!”李燕何愤愤地咬住下唇,俊秀小脸上浮起阴戾……好容易偷来热鸡蛋给她消肿,原来那鸡蛋却是她背着自己藏起来。

    长袖下探出手臂,将掌心里捂着的两个圆物往地上一扔,一脸受伤的跑进了林荫深处。

    作者有话要说:亲们,我把本章下半段小修了下,给大家造成伪更,尘子深鞠躬表示无比惭愧,群么么o(>﹏<)o

    ☆、第5章 遁入繁花

    周家老太太向老方丈讨要阿珂。

    阿珂蹲在百年老树下,看到禅房里周老太太一脸的慈眉善目,时而还冲她投来笑脸。那笑容好生和蔼,看得久了,她就有些恍惚,想起晌午听到的那个故事。

    那个故事里也有个老太太,那老太太姓步,用烟斗将自己的小孙女烫伤,还将小孙女的娘亲抓到黑乎乎的旮旯房里烧死,然后那个女人就变成了一根不详的胭脂骨。

    这故事好生可怕。如果真的和自己有关,阿珂希望故事里的坏人都能得到坏报。

    等到婆子扶着老太太出去时,阿珂都已经快要瞌睡了。老方丈把她唤进禅房,瞅着她那摇摇晃晃的样子,白胡子便左右抖了抖。

    恨铁不成钢。

    “我不愿意去周家。”阿珂擦掉手上的草汁儿,跺了跺脚上的泥土。

    “弥弥么么佛……”老方丈半眯着眼睛,嘴里叨叨着,手中的木鱼敲个不停。

    阿珂却知道他其实是在嚼花生米,便从兜里掏出一只鸡蛋大的小瓷瓶:“我下山了,你就喝不到我酿的花酒。”

    瓶盖儿打开,顿时一股醉香四溢。

    “咳。”老方丈的眼睛迅速睁开来一条细缝,咳了咳嗓子幽幽道:“你一身戾气太重,心中本就无佛,下山乃是早晚。”说着将那小灰瓶儿捞过,一口闷到了底。

    味道是极好的,可惜这顽童又懒又馋,每次酿的还不够他打牙祭。

    喝完了又继续敲起木鱼,嘴里头念念叨叨。

    阿珂就急了,将瓶子抢过来:“胡说,我明明心中有佛!我每天夜里都梦见佛祖!”

    老方丈嘴角抽了抽,眯眼瞥向阿珂:“善哉善哉,小小年纪不可打诳语。我问你,这个月你吃了几只鸡,掏了几次鸟蛋,又烤过几条鱼?……你连杀生都不眨眼睛,怕是梦里头那佛祖都在陪你吃酒啃骨,又如何说是心中有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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