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实也注定有改变甚至破碎的那一天,那么又同美好却注定溃散的幻相有多大区别。
    顾回眷恋地看着曾经为自己为巫山撑起一片明媚天空的父神,那时尽管她总是长眠,可每次醒来的时候都是无忧无虑的。父神连要求她都不舍得口气重了,总是叹息一样道:“还是不想修炼啊?”
    “玩完回来了?”
    “又缠着他们给你讲外面的故事了。”
    “你呀。”父神大概想说还是得好好修行,可他看着眼前难得醒来的女儿,最终却只是笑着摆摆手:“去玩吧。”顾回就快快活活飞出去玩了。
    有那么一瞬间,顾回几乎要说服自己,真实并不比幻相更高贵,当幻相无限逼近甚至超越真实的时候,我们为什么不能在幻相里沉眠。
    但,她还是慢慢站起身,她听到身边的父神含笑问她:
    “这就要走了?”
    这次顾回没有抬头,只看着父神的衣角,轻轻点了点头:“得走了,我的朋友还等着我呢。”
    她又听到来自父神的熟悉的叹息,她努力控制着心神。
    她能感觉到父神又用那种充满疼爱的目光看着自己,她听到身后的父神慢慢说道:
    “去吧夭夭,去玩吧。”
    顾回意识到,这个幻境里没有故事,这个幻境的结束开关在她手里。只要她迈下高台,这个高台连同高台上的父神都会立即溃散消失。
    她已来到高台边缘,转身看向父神,嘴唇微微抖动,然后露出一个同往日一样的笑容,她笑着问:
    “父君,我离开这么久,你想我吗?”
    父神看着顾回的眼光含着担忧,也含着悲悯:
    “夭夭,你离开这么久,是去寻找属于你的心了吧。”
    “得到你想要的心了吗?”
    那一瞬间顾回死死控制着自己整个人,她很想扑上去,在父神宽阔的怀抱里痛哭一场。极力的自我控制,让她的面容都轻轻抽动:她入了轮回,失了命珠,却没有得到那颗心。
    她想跟父神说,南方帝君那个狗神,连同他那个在她眼里一无是处的女儿,都能欺负她。
    可最后,她只是冲着高台上的父神露出了同昔日一样甜美的笑容。
    此时云海之上,日头高升,整个高台都一片灿烂。
    顾回带着灿烂的笑容回头,毅然迈下了高台。
    在父神的形象随着高台一起崩溃消失的瞬间,她听到父神的声音:
    “夭夭,如果有那一日,上古秘境里,有你想知道的一切。”
    顾回猝然回头,可她的身后,已是一无所有。
    幻境破灭,她重新落回庙宇之中,双足落地瞬间,顾回纵身一跃,扑到了高台之上,在她伸手过去的刹那,空荡荡的高台之上出现了一个璀璨的树种——是封印的燧木。
    握到燧木的瞬间,顾回吐出了一口鲜血。那是幻境中她压住的激荡情绪,在她终于放松压制的时候,脏腑震荡,鲜血涌出。
    而在顾回握到树种的同时,处于死境中苦苦挣扎于不同灭顶之灾的六人,也终于得以解脱。陷入沼泽已经灭顶的牧野感觉到吞噬他的沼泽开始离去,他仰躺其中,露出了笑容;水牢中已经淹没胡不依整个人的水也终于褪去,让始终处于窒息状态的胡不依露出了口鼻,大口呼吸;任凭怎么躲闪都始终劈在刑天身上的天雷顿消,血肉模糊的刑天露出了一口白牙;把纸魅烧得全身溃烂的火,把欢欢一次次卷起又无情抛下的风,压在朱不离胸口挤压着他整个胸腔的山通通消失了。
    站在石碑前的六人同时睁开了眼,还伴着未褪尽的惊恐。
    他们甚至一度都忘了自己是在幻境中,被濒死的惊恐攫住,头脑发昏,唯一死死记得的只有三个字:不要动。六个不同的人,心里有同一个信念,再坚持一下,再多坚持一会儿,神女马上就会来救他们。
    此时六个面色惨白的人都看向了走出庙宇的神女,一切灾难都离他们远去,眼前只是庙宇蓝天,还有远处的鸟鸣。
    他们看到神女慢慢张开了手。
    一枚蓝色的树种发出璀璨的光芒。
    六人惨白的脸色慢慢浮出了笑容,他们做到了,他们拿到了燧木!
    七人相护扶持,走出庙宇。
    门口处,胡不依撞上了前面突然停下来的牧野,“是不是还难受得很?我也——”胡不依的话突然停了。
    七人一下子都住了脚步,徒劳地挡在神女前方。
    庙宇前方空地上,一袭黑袍的幽王陆湛负手立在那里,望着前方葱郁的密林。
    此时,他转过了身,目光落在他们少主身上,或者说落在少主手中燧木上:
    “燧木,本座也想要。”
    一时间丛林变色,黑云压下,刑天六人还未反应过来,就已经随着幽王一挥袖,再睁眼六人都被甩出了东南,六人相视,尽皆变色。
    沉默地爬起来,再次朝着东南方向奔去。
    可是他们都知道,没有用了。
    幽王太强。
    这样想着,他们奔向东南的脚步越发快起来。
    东南庙宇处,黑云褪散,困住整个东南角的幻相也彻底消失。顾回攥紧了手中燧木种,盯着陆湛。
    而陆湛也伸出了手:“拿来吧。”
    拿来是不可能拿来的,这是纸魅六人死了又死才换来的。打,也是真的打不过。
    可是幻境之中,顾回发现了陆湛的一个秘密。她只是不确定,万年过去,那个小小的秘密还剩下多少。
    顾回目光微微闪动,往前迈了两步。
    陆湛始终冷冷看着她,面上看不出丁点曾经的样子。一万年,足够把一个动不动脸红的少年变成一个铁石心肠的幽王。
    顾回似乎要伸出手,可伸出手的刹那她却像阵风一样掠过陆湛身侧,待陆湛回神的时候,顾回已经消失在原地。
    打不过,那就跑!
    论跑,尤其是在密林中跑,顾回对自己还是有信心的。
    “跑?”陆湛苍白的脸上,狭长的眼尾微微泛红,他看向密林处,顾回没有任何阻碍地穿行在藤蔓缠绕古木森森的密林中。
    陆湛看了一瞬,进入密林,开始追。
    一个在前方不顾一切地跑,一个在后面沉默地追。
    在这片莽莽苍苍的丛林中,无声地上演着一出奔逃与追逐。
    这是一场漫长的追逐,从日落西山到月上中天。
    后面的人一步步近了,顾回甚至能够感觉到身后人急促地喘息声。直到身后人从后方彻底禁锢住顾回,灼热的呼吸扑在顾回耳边。
    陆湛搂着顾回许久没有说话,半日才艰难道:
    “拿来。”
    可他甚至不知自己要的是什么。
    顾回在陆湛怀中,死死攥紧自己的手,藏在身前,她不给也不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陆湛才终于伸出苍白冰冷的大手握住了顾回攥紧的手,再次顿了顿,他的鼻息扑在她耳边,连同他的声音都直接入她耳中:
    “你不给,我自己来拿了。”
    说着他就要掰开顾回的手,可怀里的人却攥得更紧,就在陆湛下狠心再不管她要硬来的时候,他听到怀中人开口说话了:
    “怎么现在你不耍赖也能追上我了?”声音里带着亲昵的抱怨。
    让陆湛握着她的手一下子就颤了,万年前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声音,非要他承认是他耍赖了,非要他承认要说跑,这世间没有人会比神女更快。
    岁月模糊,其间多少痛楚,可全都揉碎在她一声娇气的抱怨中,让陆湛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处何地,他握着顾回的右手微微发颤。
    顾回的语气更沮丧了:“那我还能怎么办呀?为了这个我当时把命都豁上了。”
    说着她突然转头。
    两人姿势无比亲密,顾回头一动,陆湛灼热的唇就擦过她冰凉的耳,让陆湛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一下子推开怀里的人,好像碰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样退开好大一步,怔怔看着眼前人。
    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陆湛看到月光下的少女就那么毫无防备地看着她,眼神里有着跟家人才有的放松亲昵神色。
    今夜月光太好,好得让人心如在其中荡漾,那么疼,但又那么甜。
    月光下的陆湛面色苍白,但是唇红如血,顾回看到他长长的睫毛轻颤。
    他缓缓走到顾回身边,看到顾回的手攥得更紧,陆湛轻笑了一声,居高临下看着跌坐在地的顾回。然后慢慢探身托起她小巧白皙的脸,他的手是凉的,目光是冷的。
    可惜,顾回却注意到了他另一只垂下的手,始终发颤的指尖。
    陆湛看着顾回月光下的脸,白皙细腻,眉眼精致,越来越靠近神女本体。
    他知道,此时顾回这个人,她的命,都在他手中。
    这个没有心的人呀,还有一条命。
    她欠他一条命。
    他该拿走她费尽心机得来的燧木,然后要了她的命。无数个痛到熬不下去的时刻,他不止一次咬牙切齿,他要让她痛苦,他要她的命。
    漫长岁月,一无所有,实在难熬得很。
    顾回的眼睛是很深的黑。
    陆湛的眸子却是浅淡的。
    陆湛就这样看了好一会儿,有一刹那他的手扣紧了,然后陆湛突然松开了手。
    好像他突然出现,他突然放开了顾回,转身离开了丛林。从追上她的那一刻,自始至终,他没有说过一句话。
    静谧的月光穿过林叶,静静地照在顾回身上。
    她张开手,看着掌心发着蓝光的燧木种子,慢慢笑了。
    此时纸魅已经找到了这里,看到燧木还在,惊愕望向神女。
    顾回捏起燧木种子,细细看了好一会儿,才望向纸魅。
    “少主,你——?”纸魅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也算是打探了幽王不少消息,见过幽王实力的。他们都以为燧木一定保不住了,只希望少主无事。
    顾回歪头看着纸魅:“是你说的。”
    “什么?”
    “男人的旧情,最好用。”
    陆湛明明可以直接拿下,可偏偏来追。那时候,顾回就知道,那段万年前的旧情可以用。如果单论跑的话,没有人可以追上她,没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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