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文不喜欢拘束。没有人能搞懂他的思绪和突发奇想,他总做出令人惊讶的决定。例如,明明学业表现出色却輟学跑船,他说这个机会难得。又例如在外飘泊闯荡几年终于回乡,好不容易在一间酒吧稳定下来,有天却突然拎着包包说要去找一个女孩,就这样留下错愕的老闆和同事,离开爱尔兰。
    他换过许多工作,去过许多地方,居无定所。年近三十五,感情和他的工作一样,没有丝毫稳定下来的跡象,而在他的麦色肌肤上,各样的刺青也似乎说明了他经歷多少情事和风霜。
    他的家人从未评价这样漂泊的生活,他们深爱欧文也支持他按照自己的步调过日子,唯一小小埋怨的是他实在太少回家了。而这一次他回乡,又带来了即将远行的消息。
    「我找到新工作了,在安默斯特。」欧文说这句话同时,那该是成熟男人的双眼倏地绽放孩子气的神采,那模样令正要嘟噥几句的家人也忍不住举双手投降,溺爱这片刻的男孩气息。
    不管欧文几岁,都是这个家里最小的老么,机智、风趣又富有同情心的男孩,偶尔任性而暴躁,却永远是他们的小弟弟。
    他们知道欧文会那么期待新工作的原因。安默斯特,是诗人艾蜜莉?狄金森的家乡。欧文爱诗,也喜欢写诗,他从未发表过他的诗集,只有当下兴致来了才会随便抓身边的人分享,而往往听眾不是流浪汉就是街上的小猫小狗。
    他写诗,不为任何目的也不刻意,只随心所愿。或许有那么一点点,像那个美国诗人。
    「我可以在那里待很久,不过别问我要待多久,我还不确定。我想我会在那里找到我的挚爱,我诗中的上帝。新工作很有趣,不是吗?」
    欧文不着边际地说着,啜饮一口啤酒,笑着正要继续说,家人抢先打断。毕竟再不打断他,要知道他的新工作是什么,大概要先听完一串他即兴的故事或临时起意的玩笑话。
    欧文说,他被雇为家教,但实际要教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他的雇主只要他做一件事:带给我的女孩们快乐。
    ***
    直到站在这栋两层楼高、覆盖着白色雪霜因风雪而惨澹的屋前,欧文才感到微微的紧张。屋子外观是湖水绿色,不是那种朝气蓬勃的绿,也不是隔世孤绝的深绿,而是沉稳而内敛的蓝绿色,静謐、忧鬱却暗藏生机。
    安默斯特天气并不好,薄雾温柔又阴鬱的沉降在一排高大、光秃秃的枝枒上,且连绵至屋顶,恍若一大片蜘蛛网包围了这栋房子。或许是太冷了,他打了一个寒颤后这么告诉自己,试图安抚莫名不安的心。
    也或许是打从和雇主面试以来,他就觉得这将会是这辈子最奇妙的工作经验。他连雇主的面都没见到,他们是透过视讯面试的。
    这通面试电话来得莫名其妙,却也来得巧,欧文正好结束上一份工作,且他不会拒绝任何上门来的机会。反而正是神秘又突然的邀约,勾起了欧文的兴趣。
    他得到的资讯不多,雇主似乎是忙碌的生意人,他甚至怀疑雇主根本没兴趣知道他的背景,因为他常常忘记欧文一分鐘以前说了什么。也或许他根本没在听。
    他那少得可怜的资讯有:雇主请他当家庭教师、他可以自由决定要教什么、他的学生是三胞胎、课程从圣诞节期开始。
    三胞胎名字分别是,芙拉达、碧娜、麦雅。
    欧文在心中默念这三个名字,深呼吸一口气便上前按门铃。有一瞬间他瞥见位于阁楼的一扇窗,灰濛濛的玻璃窗后有个身影快速闪过,彷彿窥伺之人被发现后惊恐地躲了起来。
    欧文没能留意太多,立刻被屋里匆匆下楼的脚步声吸引,那声音听起来轻快又兴奋。门一打开,迎向欧文的是一张笑意盈盈、双眼瞇成两条弯弯小河的面容,一下子,欧文觉得才刚哆嗦的身子暖了起来。
    她是天使。当欧文看着眼前少女亲切的像久未重逢的家人,他心里只有这个想法。
    「欧文。」少女的语气不是询问,而是万般肯定,她一个踏步向前抱住欧文。
    「我都还没说『是』呢。」欧文打趣的说,有些惊讶她的热情。离开少女的怀抱时,欧文才能更看清楚少女的样子。少女只比他矮一点点,欧文本来就高挑,少女因为身型修长,看起来彷彿又更高了。她棕色的头发浓密而捲曲,错落有序的自然垂落至腰际,跟着微风轻轻摆动。最让欧文难以离开视线的部分,是少女的容貌:俐落分明的轮廓,挺而柔和的鼻梁,还有笑起来彷彿可以点亮一室的笑容。
    她的眼睛不大,可却是一双深情的眼睛,彷彿眼里只容得下与她对视的人。欧文定定神,才第一次会面,他不想像傻子一样发愣。
    「我就是知道你是。」她撇头故作无奈,以一种极为戏剧性的方式说:「这个镇上没有像你那么迷人的老师。」
    直球无预警丢来,欧文却霎时接不住。他已经很久没有遇过让他顿时接不上话的人。欧文想,或许他太久没接触小他那么多岁的人,或许他忘了这种初生之犊不畏虎的直率。或许……欧文不明白干嘛想这么多理由,他微微抬起下顎,站挺身子,好像这个微小的动作可以压下心里的轰然作响,可是下一秒又为自己的掩饰感到困窘。
    「芙拉达?碧娜?还是……」
    「芙拉达。」芙拉达笑着回,她和欧文的心情迥然不同,从头到尾只有越来越浓烈的喜悦之情。芙拉达边说边拉着欧文进入屋内。
    外头气温本来就很低,但一进门,狭长昏暗的玄关给欧文一种窒息感,彷彿屋里的空气冷到结成冰,令人吸不到氧气。天花板垂掛吊灯,因为现在还是白天并没有打开。即使昏暗,门外头的光线还是可以使他窥见底部一条通往二楼的楼梯。
    「外头非常冷对吧?冬天的天气让我每天都很躁鬱。」芙拉达赶紧关上大门,并打开大门左侧的红褐色房门,白色光源倾倒而出。里头有两扇狭长的窗户,窗台上摆放着许多盆栽,彷彿隔绝外头雪白世界的是这些绿色气息而非玻璃窗。
    「那是麦雅弄的。」不待欧文开口,芙拉达边放置欧文的行李,边自顾说着:「她说有些植物也要过冬。她爱死她的植物伙伴了,她花在它们身上的时间比我和碧娜还多。」
    欧文环视这个小却雅致的房间,金色流苏系带缝边的浅绿色窗帘垂掛,墙壁边角略微斑驳,整房漆着舒服的鹅黄色。房里摆置简单,书桌和床铺、衣柜,还有麦雅的盆栽。芙拉达说这是为欧文准备的房间。欧文心想,对一个旅人来说,这些足以。
    芙拉达继续笑着嘀咕:「我有时候觉得植物比我还了解她。」话锋一转,又抬起眉眼来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欧文发现这是芙拉达迷人之处,她的表情总是细腻又精緻地传达丰富的情感,看似抱怨实则欢喜,看似撇嘴实则嘴角含笑,欧文觉得这种反差实在太有趣了。
    「不过我打赌麦雅这次别有用心,她花了好多时间打理你房间的盆栽。然后留她可怜的姐姐自己一个人布置客厅,我到现在都还没用好呢!你来得比我想像中早。」
    「听起来像变成抱怨我了?」欧文笑着说,也同样回以意味深长的表情。
    「她把所有的宝贝都放在你这了,我想她真的是很欢迎你来。」芙拉达突然停止叨叨絮絮,正色且缓缓地说:「我也是。」
    她给予欧文一个属于孩子真诚而害羞的微笑。霎时,欧文真的觉得,这栋老旧、阴沉的房子重新开始呼吸。没有少女的笑语,不仅窗台的植物会枯萎,整栋房子也会因为失去氧气而死寂。
    「走吧,我们去客厅。那里暖多了。」
    ***
    客厅在房子大门右侧的那扇门后,红褐色的大门半开,流泻出阵阵暖意。很旧式的闭锁式房屋,你非得打开一扇又一扇的门,或是走过一道又一道的走廊,才能看见房子里其他的厅室。
    推开客厅大门,一室明亮的空间让欧文舒服多了。客厅整整有五扇窗户,充足的光源使客厅看起来更宽敞。一台钢琴占据客厅一面墙,斜对面两张酒红色长沙发靠着两面墙互相垂直而放,沙发中间摆着一张木製方桌,下面铺着蓝底金色花朵图案的地毯。沙发区对面是老旧的壁炉,现在看起来仅作为装饰用,上头凌乱地摆放小玩偶和点着烛火的白色蜡烛,金银红绿的缎带缠裹着松柏、冬青,贴着壁炉垂掛。
    天花板有些垂落的金葱条,剪刀、胶带和圣诞饰品零散地摆放在桌上,而旁边的圣诞树看起来像衣服穿到一半的绅士,站得直挺挺的,却因为布置到一半而显得尷尬。
    「欢迎来到『布置中』的客厅。你觉得第一天的课程就来布置客厅,如何?」
    欧文微笑并转移目光,委婉地表示不同意。怎么知道下一秒,芙拉达讨好似地脱下欧文的围巾,掛上衣帽架。动作无法预期的令欧文措手不及。她又拿起桌上的金葱条,围在欧文脖子上。
    「拜託嘛,是为了圣诞节做准备的。就算不是圣诞节,今天是我们认识的第一天,是有客人来的好日子!」
    欧文一向不抗拒肢体接触,但不知道为什么芙拉达的亲近让他有些拘谨,彷彿再不抗拒,他都要觉得自己是来约会而不是教课。他微微退后,该是时候好好摆出老师的样子了。
    「好日子还是要上课。我想该是好好自我介绍了,我是说除了『我叫欧文』以外的事。」他把金葱条拿下说:「在这之前,你的姐妹呢?」
    话才说完,后面突然伸出一隻手拿走他手中的金葱条,欧文一转身,顿时觉得有些晕眩。一张和芙拉达一模一样的脸在他身后。
    若不是她的头发比芙拉达稍微凌乱了些,以及与芙拉达截然不同的衣着──宽松的白衬衫不协调的搭上灰色棉裤──要不然,欧文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他甚至不知道少女是从哪冒出来的,他不记得他有听到脚步声。
    「谢啦,这个顏色刚好。」少女拿了金葱条便又蹲下来,沙发完全挡住她的身躯。她把金葱条扎住圣诞树的后端,再逐渐盘上。
    「嘿,你吓到我们的老师了。」芙拉达轻声训斥,语气却一点也不严肃,「我以为你在布置二楼,你刚刚就在圣诞树后吗?」
    少女在圣诞树后,闷哼回应,慢条斯理地替圣诞树掛上饰品。
    「话说回来,麦雅在哪?我们的新老师想认识大家。」
    「还能在哪?」少女不耐回应,她转身走到沙发区旁的另一个空间,那里摆放一张足够六人坐的长桌,看起来像是用餐的地方。餐桌右侧又是三扇相连的窗户。外头可见一片白中带绿的小花园。少女轻轻敲了敲窗户。
    没有任何回应。少女耸耸肩说:「如果不在花园,那就是正在下楼中。」
    「碧娜。」听到欧文唤她,碧娜这才正眼看欧文。欧文心想,如果麦雅在楼上,那她就一定是碧娜了。
    「看来我们的老师已经认识我们了。」她抓抓头,和芙拉达同样捲曲的瀏海几乎遮住另一眼,有点漫不经心地走到沙发,一屁股坐下去。
    「老师请便。为什么大家都站着?」碧娜解开胸前两颗钮扣,神情轻松却刻意疏离,「所以你来这里做什么?」
    不是很客气的语气。芙拉达收起笑容,偷偷瞄了欧文几眼,有些支吾的要开口说些什么时,欧文反倒先走到碧娜旁边坐了下来。他全程直直盯着碧娜,神情从容。
    「我还需要了解你们更多。你们父亲并没告诉我太多资讯,我唯一确定的是他希望你们有美好的假期。你需要我教你什么呢?碧娜。」
    碧娜瞇起眼睛,似乎很认真地思考着。她的侧脸宛如芙拉达的复製版,然而少了芙拉达那总是含着笑、甜蜜的嘴角,多了几分冷淡和莫名的气焰。
    欧文深知这种气焰,打从碧娜完全不打招呼和对话时总不看人眼睛开始,他就知道。那是过于年轻而无畏无惧的气焰,他也曾经拥有过、经歷过,凭着这股气焰干过不少愚蠢又后悔莫及的事。直到遍体鳞伤,这把火才在灰烬中重燃,恰当得宜地温暖自己也温暖身旁的人。
    所以当他面对碧娜或许是无意、或许故意的「无礼」,他完全不以为意,也不觉有减损到他半分尊严。碧娜越是这样,他越想了解她,即便是以挑衅的方式予以回应。
    「唔……我先说,我需要你帮忙的地方太多了,我被当了好几科……」芙拉达走到碧娜身旁,坐在扶手上,明明在说一件应该烦恼的事却说得兴致高昂。
    「我不知道你能教我什么。」碧娜理所当然地打断芙拉达,看起来很苦恼:「如果以芙拉达的标准,我不知道你能教我什么,先生。」
    说罢,便亲暱地将头枕在芙拉达手臂上。「我比较需要睡个觉,我昨晚熬夜帮班上那群付费请我写报告的白痴,成全他们的假期。抱歉芙拉达,我能晚点再帮你布置客厅吗?」
    此刻碧娜的表情与方才截然不同,她像小猫一样蹭着芙拉达的手臂,讨好似地望着她。芙拉达似乎早就习惯碧娜捉摸不定的脾气,她一脸没輒的叹口气说:「你只是在告知我,不是询问我。不过我还是要答应你。」
    她揉揉碧娜的头发,这副情景彷彿妈妈在溺爱她单纯无害的女孩。欧文没搞懂这副情景,不过至少搞懂一件事:即便两人有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身高,但他往后绝对能分辨出两人,因为她们的性情彻底不同。
    「我既然来了,就绝对能教你。例如礼貌。」
    「好啊。」碧娜耸耸肩,很快地接话。
    「好热!」芙拉达突然站起,口气有些急促:「是暖气的关係。话说回来,麦雅怎么还没下来,我得……嘿,麦雅。」
    欧文循着芙拉达的视线看向客厅大门,只见同样一张脸的少女,有些驼背,低着头站在门口,犹豫不决的样子。
    待芙拉达一呼唤她,她才勉强抬起目光。欧文再次感到茫然,因为同一张天使的面庞,没有芙拉达的快乐、没有碧娜的冷漠,只有说不清的渴望和淡淡的哀伤。
    ***
    欧文总觉得麦雅似曾相识。说来奇怪,明明她和芙拉达、碧娜有一样的面孔,却只有她的神情能勾起欧文的熟悉感。
    麦雅不知道站在门口多久了。她穿着一件在欧文看来过紧的深绿色针织衫,看起来过于小心翼翼,双手紧紧地捏着衣角,僵硬地站在那里,彷彿只要头再低一点,呼吸再浅一点,就可以把自己藏起来。
    若不是芙拉达热情地呼唤她,欧文都要怀疑站在门口的是否只是一具幽灵。麦雅看起来太衰弱了。
    「你穿了我送你的裙子!」芙拉达走过去搭起麦雅的肩,把缓步移动的麦雅拉过来,开心地说:「太好了,我以为你不喜欢。」
    「你哪来的这件针织衫?」没了芙拉达的手当枕头,碧娜乾脆仰着头、后脑勺完全靠着沙发,斜眼看着麦雅,以一种喃喃自语的音量问。
    「我只看过你穿一次,后来你还是继续穿你的旧衣服。看来你不是不喜欢,而是要挑场合穿。噢,今天有人特别打扮。」芙拉达抿抿嘴,挑着眉看麦雅。
    近看麦雅,欧文才发现她的发型实在诡异极了。麦雅是短发,且像是有人拿剪刀随意理她的头发,使得发型看起来歪斜不整齐。他不明白麦雅怎么会允许有人把她的头发弄成那样,尤其他已经先见识过她的手足光鲜亮丽的一头长发。
    「嗨,麦雅。谢谢你的小草小花,我得说你把我房间弄得很舒适。」欧文试图以最温柔、最和善的语气对麦雅说话,她看起来实在太害羞,他想让她自在些。
    麦雅有些不自然地微笑,低垂的眼帘一下看地板一下又回到欧文身上。她没有回应欧文,反而回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那是今年的圣诞礼物,你和芙拉达都有一件。」麦雅小小声地对着碧娜说。
    「喔。」碧娜声音慵懒到近似叹息,她伸伸懒腰并站起身来,「我忘了,他的例行公事,他从来没搞清楚我们的衣服尺寸。」
    「毕竟我们很久没见到面了。」麦雅吞吞口水,有点畏惧地接着回。「至少爸爸还寄了礼物过来。」
    「是啊,生日礼物、圣诞礼物……不过不重要,我就是讨厌那件针织衫。」
    碧娜朝欧文撇了一眼,便拖着步伐往门口走去。
    「那件针织衫的确有点小件,我后来也转送了。」芙拉达飞快地接下去说:「说真的衣服质料不错,送走时我还有点伤心。欧文,你别在意,碧娜说话就是这样,她其实心肠很软。」
    儘管芙拉达试图转移话题,但其实欧文根本没在听她说话。此刻他脑袋里转着芙拉达和碧娜无意间透漏的讯息:毕竟我们很久没见到面了……至少他还寄了礼物过来……。
    他突然想起三胞胎的父亲对他说过的话:「带给我的女孩们快乐。」
    欧文不禁感到困惑。他突然想起视讯中那个忙碌的生意人,根本不在乎他是谁,只想快点结束面试便把自己丢给三胞胎。不管欧文去多远的地方、去多久,在特别的日子总会回家。如果办不到,绝对想尽办法让他的家人感受到他的思念和爱。然而这个屋主和他的孩子显然不常见面,不是这种亲密的关係。
    那为什么要找他来当三胞胎的家教,又似乎特别在乎孩子的快乐呢?
    欧文还记得初到这里,询问路人这栋房子的去处时,路人用一种曖昧令他不解的眼神看着他。离去前,路人忍不住开口说:「那里很少人出入,已经很久没人拜访那户人家了。」
    欧文还听到一些传闻。这栋房子已经有上百年歷史,屋子代代相传。曾经有一段时光,这里几乎天天敞着门欢迎新客人,数不尽的派对、聚餐,音乐和读书会交织着形形色色的男女,在这里爱情、友情肆意且璀璨的蓬勃绽放。
    直到三胞胎的祖父,他很年轻就离开了小镇,从此大门深锁。时间久到足以让人们遗忘这栋房子和它灿烂的过去。有天,三胞胎的父亲突然回乡,他不是自己一个人回来,有人看见他身边多了一位美丽的棕发女孩。
    后来,三胞胎就出生了。欧文不是很清楚接下来还发生了什么事,那名路人断断续续说,像在谨慎拿捏内容。像是,还有些未完的话。
    而现在欧文只知道,这个父亲在今年圣诞唯一做的,就是找了欧文,另一个以长者姿态的男人,去陪伴她们。
    「欧文?你在想什么?」欧文回过神来,才发现芙拉达正关切地看着他。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有没有一些热的,或是吃的,我今天早上才吃了一个三明治。」
    芙拉达像是等这句话等了非常久,她如释重负般地拍拍大腿,说:「当然有。」
    看着芙拉达天真无忧的模样,欧文决定不要再想下去。他只是来教书的,安默斯特镇只是一段短暂的旅程。把故事留给她们,他才能毫无偏见且毫无负担地,当一个称职的过客。
    ***
    课程进行的比想像中困难。三胞胎的程度和需求完全不同,欧文非得三人分开授课。或许不能用「授课」来形容,因为根本没人按照规矩来。
    芙拉达天性活泼、好动,她拿着她的成绩单可怜兮兮地说她非常需要协助,却老在课程中打断欧文。最令欧文懊恼的是,他完全无法生她的气,常常不知不觉跟着芙拉达的话题走。等到他意识过来,他们已经聊了整整两小时。
    「我是收钱来上课的,芙拉达。」欧文板着脸但语气温和得像在安抚情人一样,「我们至少得搞定数学,好吗?」
    「晚餐我想煎牛排,我们可以一起去超市,你还没去过这里的超市吧?顺便晃一晃,其实这里没什么好晃的,但毕竟我是地陪,我绝对不会让你感到无聊。」芙拉达雀跃地回,她盘腿坐在客厅的地毯上,手肘撑着客厅桌,瞅着坐在沙发上的欧文。
    「芙拉达。」欧文放下手中的笔,哭笑不得地回:「不要逼我变成你最讨厌的那种无趣的老师。还是我已经是了?」
    芙拉达眼神刻意飘向天花板,装模作样想了想,点点头。
    「很严重的控诉,我犯了哪些大错?」欧文弯下腰凑近芙拉达,饶富兴致地问。在他疯狂的人生中,「无趣」两字从未写入他的人生字典。
    芙拉达站起身来,煞有介事地说:「先生,您犯了,明明会弹琴,却直到现在没为我弹一首曲的罪。明明会跳舞,却直到现在没有邀请我跳一支舞的罪。」
    她边说边慢慢走到钢琴前坐下,向欧文扬一扬下巴,弯弯双眼勾着欧文的目光。
    「你想证明清白的话,就过来。」
    最后欧文勉勉强强赶上进度,因为芙拉达答应他,只要他弹一首歌,她就算一题;唱一首歌,就算两题;如果和她跳舞……她可以整夜不睡。不管是为了算数还是跳舞的缘故。
    和麦雅上课完全是不同光景。麦雅的成绩和芙拉达不相上下得差,她也无心上课。可是芙拉达至少健谈风趣,欧文强势些还是可以勒住这个快乐到脱韁的野马。
    而他半点也不了解麦雅,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她沟通。和麦雅的课程,往往是他问一句,麦雅答一句。她几乎不表达自己的看法,也无法直视欧文超过三秒,总是低着脸,飞快地记录欧文所说的。当欧文要求他表达对今天上课的感想时,麦雅永远只回那一句:「谢谢你。」
    欧文再也受不了,他告诉自己「麦雅是活生生的人,是人就有感情,就有思想。」他察觉出在麦雅淡漠的脸上,分明有着一双渴望诉说的眼神。
    一天早晨,欧文告诉麦雅,他想要看看后院的花园。他欣喜地发现,麦雅果然展现出前所未有的生命力。她仍然不多话,欧文必须仔细的观察,才能发现她脸上浅浅的、偷偷浮现的微笑。
    外头冰天雪地,花圃只有白茫茫一片。麦雅说,在雪之下的深土中,她在这里埋了一片鬱金香球茎,在那里埋了一片风信子,在树下种了白雪花,还有鞦韆旁的紫锥花,冬天里的雀鸟会为它的种子而来……。
    「等春天来,它们都会开花。」麦雅热切地说着:「虽然现在什么都看不见。」
    「我可以看见。」
    麦雅转过身,困惑而苍白的脸在白色天地间恍若美丽又精緻的雕像。
    「在你的眼睛里,我看见你说的春天。」
    有那么片刻,麦雅挪不开她的眼光,愣愣地看着欧文。而欧文惊讶的发现,那股似曾相识的亲切感又浮上心头。
    说来奇怪,即便是极富魅力的芙拉达,也无法给他同样的感受。那不是令人朝思暮想的吸引力,而是湖面上偶然起了涟漪,他却找不到是哪片落叶还是谁丢下那颗石头。
    「麦雅,我要你知道,你不必害怕我,你可以告诉我任何你心里想的。你甚至可以抱怨我上的课太无聊或不符合期待。」
    欧文将双手搭在麦雅肩上,好像对孩子那样说话,亲切又慈祥。
    「就像今天这样,把我当朋友或是任何你喜爱的任何小花小草。我只想认识你。」
    欧文不知道麦雅听进去多少,他感到麦雅双肩轻微颤抖,似乎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能挤出话来。麦雅最后只说了声「谢谢」,心事却好像经过百转千回才筛选出最恰当的回应,欧文不明白其中缘由,但不妨碍他从麦雅眼中看见除了谢谢以外的千言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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