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后回家的路途上,欧文开着车,一句话也不想说。整车鸦雀无声,气氛凝重的像空气都结成冰。芙拉达从楼梯上摔下来,所幸没摔断腿,仅只左手臂骨折,往后将在手臂上留下难以抹灭的疤痕。花了一整个下午进手术房,芙拉达打了石膏,听完医生再三叮嚀之后復健的注意事项以及回诊日期,才让他们出院。
    芙拉达坐在副驾驶座,后头坐着碧娜和麦雅。没人敢说话,也没人想说话。欧文死气沉沉地盯着前方,他不想和任何人有眼神接触,也不想听见任何人开口,哪怕是芙拉达本身,他都怕会触发酝酿至喉头的怒火。
    他唯一移开视线的片刻,就只有瞄了一下芙拉达用绷带缠裹得厚厚的、吊起来的手臂,又一块石头压在他心上。他好想奋力把石头推滚下去,宣洩这股又痛又恨的怒火。
    回到家,芙拉达一踏进客厅,一路上欲言又止的话终于忍耐不了,她勉强地撑起微笑,说:「医生说我走运,那么高摔下来没摔断腿,今天真是平安夜!」她一手抱着受伤的那隻手臂,左右缓缓摇晃,一副它是新生儿一样新鲜有趣。
    「你们干嘛那么严肃,我都说没事了。快,谁想当第一个在上面留言的人?」
    「芙拉达我没心情开玩笑。」欧文面无表情地说。他脱下自己的外套,丢在沙发上,挽起袖子。
    「嘿,受伤的人是我,芙拉达现在说『我没事』……」
    「是谁?」欧文别过头不理会芙拉达,直接面向碧娜和麦雅,语气宛若从天袭击而来的冰雹,重而冷峻。碧娜视若无睹地走到餐桌上拿起果酱罐和土司,彷彿欧文只是一隻发火的猫而非猛虎。麦雅则正要开口,就被芙拉达打断。
    「是我不小心的。我没看见楼梯间的灯串,一不小心绊倒的。」
    「那为什么我走上来的时候就没有跌倒?」
    芙拉达支支吾吾,欧文眼光转向麦雅,他心里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任何人受伤,特别是芙拉达。更让他心里痛苦万分的是,他无法对过往存在心里的疑惑视而不见。
    ……害死妈妈的猫还不够,这次脑筋动到芙拉达身上了?……
    碧娜在花房前质问麦雅的话言犹在耳。还有麦雅梦游时停在芙拉达床前的诡异举动、麦雅手指的黑色粉屑、灯串上的黑色脏污、阁楼桌子边缘的黑色削屑……。
    ……等我醒过来,不是有东西少了,就是有东西多了……
    ……这个家不安全……
    ……我有病,我病得不轻……
    儘管如此,欧文还是无法轻易开口质问麦雅。他多么希望他从未怀疑过麦雅,他多么希望他此刻质问的仅只有碧娜,那么所有的疑云都将迎刃而解,而不是怀疑这个弱不禁风、一直在他心里宛如天使一样温暖纯净的人。
    令他心里惋惜,事件发生时,碧娜有最好的不在场证明。
    欧文不敢撕开最后的假像如同他从未敢照碧娜所说,撕开麦雅房里墙上的插画,一窥墙面上的真面目。
    「你跟我来。」麦雅首先开口。
    原本气势汹汹的欧文顿时消化怒火,不敢置信地看着麦雅。麦雅的语气和眼神一样平静,一道眩目的决心笔直投射过来,如同稍早在琴房时,麦雅痴痴看着欧文走进琴房的样子。
    欧文没回话,只是凝视着麦雅好一会儿,才无声点了点头。得到欧文的回应,麦雅便转身上楼。
    「请给我们一些时间。芙拉达,待在楼下等我,好吗?」欧文阻止欲发话的芙拉达,搂了搂她的腰,既坚定又请求地说:「我跟你保证,不会有任何事发生。」
    芙拉达一向无法拒绝板着脸、严肃的欧文,她垂下目光点点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连一个字尚未出口,欧文就头也不回跟上麦雅的脚步。
    麦雅弯过拱门,穿越琴房,却不是直接往阁楼去,反而往左去书墙环绕的厅室。她停在芙拉达的房门前,等待欧文。
    「所以……」欧文有些尷尬地开口,麦雅抬起头,瞄了一眼欧文,又转向地面某个角落,眼神游移不定。她缓缓打开房门,逕自走进去,背影无声地替她邀请欧文进门。
    芙拉达的房间,一样的摆置,既没多也没少。麦雅静静地站在芙拉达床前。跟梦游时如出一辙,站在芙拉达床前,一句话也不说就只是盯着床看。
    「是我做的。我早跟你说了,碧娜说得对,我老是带来灾难,通通都是我做的。」
    「麦雅我不允许你骗我。你听见了吗,我不允许。」
    「我没有骗你。我答应过你,要对你诚实。」
    「我不相信。」
    「楼梯上的灯串是我故意拉出来藏在芙拉达看不见的地方……」
    「我不要再听到任何谎言。」
    「可是我有收手,」麦雅突然激动地说:「我记得我有放回去呀……我不知道,我很混乱,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
    「麦雅,我说了──」
    麦雅猛然转过身,摊开沾满乌黑粉末的手掌,她不敢看欧文,垂着头缩着频频颤抖的肩膀,像请求赦免的罪犯。
    「早上我又画了。这次不是梦游,我太生气了。」儘管两人有五步之遥,斗大落下的泪珠还是清清楚楚地映入欧文眼帘,麦雅哽咽地说:「我忌妒芙拉达。我不记得我每晚做的梦,可是这些……」麦雅说着,指了指芙拉达那铺得乾净整齐的床舖,欧文走近细看,枕头边缘的黑色指印让他浑身洩了气,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留下证据。要不是每晚芙拉达不在这间房里睡,我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更……更可怕的事……」麦雅痛苦地闭紧双眼,整张脸皱在一起,握起拳头。
    「麦雅……」
    「我并不是真心想伤害她,可是自从昨晚在花房──」
    欧文并不愿回想花房最后的吻,他断然打断麦雅,「就像善意的谎言,你不想伤害,但还是伤害了……」欧文用词严厉,语气却毫无责备,更多的是无奈和不知所措。
    麦雅再也说不出话来,深绿色针织衫紧紧裹着她,身体亟欲隐忍但还是发出几声呜咽。她用手臂用力擦了一下脸,涨红的脸没被抚平,反扯出更加扭曲的摺皱痕跡。「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麦雅说完便立即离开房间,往阁楼走去。即使她说这句话时欧文只看见她的后脑勺,但他几乎能想见那张掛满泪水的脸露出从未有过的决心。她不是邀请欧文来,她「要」欧文来。
    欧文不习惯麦雅这样对他说话,比起上回在大树下麦雅对他发小脾气,这次麦雅表现得像个视死如归的战士,此刻欧文倒变得囁嚅,连唤住麦雅或拒绝的勇气都没有。
    他跟上楼。他知道心底骤然膨胀起的恐惧是什么。他每踏上一步就想退回一步,却又抵抗不住对于即将曝光的真相的好奇心,也无法拒绝麦雅挺直腰桿、果决的背影,如同死神一样在光线越来越少的地方,逐渐揭起她的神秘面纱。
    门嘎呀打开,夕阳馀暉顺着房间斜斜流淌至楼梯,紫橘色的光线温柔地染上麦雅的棕发,再爬上她的肩膀,恍若晚霞替她卸下斗篷,擦去胆怯的粉妆,解开畏缩而紧绷的身体。麦雅焕然一新。她回过头看着欧文,如同欧文的想像,冷清、肃穆的神色。
    他突然觉得恐惧全消,心想着:如果这就是你真正的样子,那就这样吧!我见过忧鬱胆怯的你,见过善良纯真的你,如今,我能见到你真正的样子,好坏都罢了。
    麦雅神色渐转温和,欧文的表情似乎打动了她,使她既困惑又着迷。很快地,她想起来这里的目的,迅速转过头,走到桌前,专注地盯着贴满手绘图的墙面。那儿有花,有小雀鸟,有种子,有各类常绿植物,有麦雅盈注的热爱……倏地「嘶」的一声,麦雅开始从边缘将手绘图以粗暴的方式撕扯下来。
    欧文根本来不及阻止麦雅,他吓得只能呆愣在原地,看麦雅发了疯似的一张接着一张把画撕扯下来。
    一张又一张,墙后的世界渐渐从边缘露出它的原貌。起初是一小团黑,这团看似用黑色蜡笔的涂鸦越到中间越浓烈、厚实,直到麦雅撕完全部的手绘图,整面墙才露出掩盖之下的样貌。
    除了黑色,没有其他的了。那是一面被人长期用黑色蜡笔反覆涂鸦的墙面,边缘还能看出起初是一团一团毫无章法的涂鸦,中间已经匀成坚实如油漆的黑色墙面。欧文瞥见麦雅一早就沾满黑色粉末的手指头,正微微发抖。他尚未从震惊和疑惑中回神过来,一旁的麦雅就先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现在你都看到了。我每次梦游时,都会在墙上画画。早上起来,再用黑色的蜡笔把它盖掉。久了,什么顏色都上不去了,只有黑色。」
    麦雅又深深叹气,轻轻地道:「我曾在里面写了很多不好听的话,也画过我不曾梦过也不曾见过的怪物……每天我最害怕的就是撕开手绘图,我害怕又有新的东西出现……」
    她转过头,视线迎向欧文。麦雅的神色极为悲伤,开口时却带着一声自嘲似的轻笑:「欧文,我说过这个家不安全。不安全的人,就是我。我吓跑了一堆人,就算碧娜利用我吧,但罪魁祸首仍是我。碧娜会厌恶我也不是没有理由,要不是她误把飞镖射向我,让妈妈对她大发脾气,也就不会有一连串的事情发生……」
    「我认为绝不是『误会』,碧娜她──」
    「碧娜是曾经恶整妈妈带来的访客,然后嫁祸在我身上。我恨这些过往恨了好几年。或许到现在我还在恨她,但恨又有什么用呢?我只是胆小鬼,我只能画在墙壁上。但当年飞镖事件,我不相信她会『用心』想让我瞎眼,我不值得她『用心』。她想伤害的人,是那些访客。碧娜是……碧娜是……」麦雅从齿缝间小声地挤出最后几个字:「是很坏……但她从来没把我当成目标。」
    「她不是坏,是混蛋,把我们耍得团团转的混球。」欧文对着黑色墙面,抬起手翻了翻,想着该用什么措辞:「麦雅,我很遗憾。你受苦了。」
    欧文的话如同抹布一拧,麦雅立即皱起脸,几乎放声大哭地喊:「请你不要再说了!我差点害死了我的姐姐,你真的明白这件事吗?她是你的爱人,而我……」麦雅站直身体,坦然无惧地深深望着欧文,说:「而我爱你。」
    两人就这样无语对望,那道紫橘色的斜阳馀暉逐渐黯淡下来,鬱鬱幽蓝渐渐盈满阁楼。外头天边仍有微光如裙坠,万缕金丝绣在淡青色的裙面,往逐渐闔上的夜幕方向飘扬退场。星星尚未点燃,而麦雅的双眼倒先烁起星光,随着泪水不断滑落。
    「我偷了你的诗,纸篓里被你丢掉的,我都拿走了。」
    欧文感到心猛地跳了一下,然后以极快的速度往下沉。是麦雅,碧娜没有说谎。
    「你……所以你知道书房后面的事了?」
    麦雅先是惊讶地张大眼,然后抿抿嘴,点头。真相大白,欧文像初次失恋般,失魂落魄地站着。原来麦雅知道暗房的存在,她一直在窥探。她一直在隐瞒他。
    「谢谢你写给我的诗,只可惜,我弄丢了。」
    「你掉在书房了。」
    「或许吧,我睡着后什么事都记不得了。东西多了会怕,但东西少了,我更怕……。」
    欧文下意识地摸摸口袋,拿出那一张皱成一团的纸。他温柔地将纸摊开,愣愣地盯着上面写的字,那曾是夜晚里随着心里温柔的抚触而写下的字句,是夜里无数细腻地推敲而心满意足写下的感情。然而,它经歷了拋弃、偷窃还有欺骗,早就不是那当初那张纯净平滑的白纸。
    「还给你,」欧文一隻手摀住眼睛,一隻手递出纸张,声音低沉地说:「你不用偷,本来就是要给你的。」说罢便将纸条放在桌上。
    欧文想起自己和芙拉达在暗房的夜夜缠绵,想着平日和芙拉达费尽苦心的偽装,而麦雅却什么都知道,看在眼里却什么也不说。欧文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的心跌到谷底,对人的信任像地板上被撕扯下来的插图,散乱一片,无法收拾。两人就这样站在黑漆漆的墙前,有段时间不发一语,只剩沉默在天花板角落,窸窸窣窣地结网观看。
    「请你今晚就离开吧,先生。我恳求你,我很清楚我今晚绝对会做出什么自己都料想不到的事,带着芙拉达,离开吧。」
    欧文沉默。直到房间全暗了下来,芙拉达上楼敲门,他回过神来,赶紧出门把芙拉达挡在门外。
    「你们在谈什么,怎么这么久?麦雅呢?」
    「她心情不太好,我们让她静一静。」欧文只想尽快把芙拉达带下楼去,才足以让麦雅收拾好关于「墙」后的秘密。
    碧娜已为他们煮好晚餐,还热了苹果酒。她和芙拉达之间瀰漫着一股尷尬又忌讳的氛围。早上的事情太过震撼,芙拉达显然招架不住,平日的笑容少了许多,动作也不再轻盈自在,除了碧娜主动帮芙拉达递过胡椒罐而芙拉达回了声「谢谢」,除此之外两人一句话都没说。两人的身体也彷彿同极相斥,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碧娜正尽情饱餐一顿,欧文不解地瞪着她。碧娜正像个饿极的孩子一样狼吞虎嚥,而这个人平日根本像厌食症患者,她唯一表现对食物的喜爱大概就是那包长条土司和草莓果酱罐,食物对她而言比较像玩具,她开心就咬几口,不开心连闻都不想闻,彷彿用餐的精神力气都拿来监看旁人,如同盘踞在冰箱上的猫。
    等到碧娜把那满嘴肥油多汁的「残骸」吞下去后,她咳了几声,终于开口。「我去叫麦雅,她永远没有时间概念。」碧娜抽取一张餐巾纸,随口一擦就丢在餐桌上,离开客厅。
    欧文立即握住芙拉达的手,他早就知道芙拉达从回家到现在,都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来的道歉。碧娜不会道歉,而他,却有说不出的道歉。
    「芙拉达。」欧文心里和芙拉达的表情一样纷乱,最头疼的还是纷乱的来源不清不楚,是由过去这一整个家所编织、中间却出了差错纠结成一团、解也解不开的天罗地网。欧文想安慰她,一下子又颓然放弃,他插取一小块鸡肉和足以入口的芝麻叶,想要餵芙拉达的念头才在抬起手时又乏力地放下。
    ……今晚就离开吧……麦雅的话言犹在耳,提醒了欧文下午在碧娜房里时下的决心。
    「我得走了。」欧文说。
    「走去哪?」芙拉达马上回。
    「你知道我的意思。」
    「你说过我们要在一起。」
    「我的确说过,但中间出了差错,我改变心意了。」欧文顿了顿,「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欧文心里一震,那是刚刚麦雅才对他说过的话。如同那天他永远也忘不了的清晨,普鲁士蓝的的天空,还有在他心里闪现的那道绿光,引领着他遇见在梦境中游荡的麦雅。但普鲁士蓝是顏料中意外的奇蹟,绿光是光线折射偶然迸发的奇景,至于他们,那一夜酒吧里的吻却是彻底的错误。或许更早一些,就连巷口里的巧遇也是可悲的错误,欧文恍惚地回想着。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
    芙拉达看着欧文,好看的脸庞此刻如同掛在三角巾上的手臂,困乏无力,苍白生硬。餐桌静了下来,欧文几乎能听见芙拉达鼻息微妙的转变,一种骤雨欲来的感觉。
    客厅门传来咿呀的开门声,随后碧雅散漫地走进来。她若无其事的走近餐桌,彷彿和芙拉达从未有任何尷尬,一脸亲热地说。
    「芙拉达,你不是想要一起在午夜时拆圣诞礼物吗?」
    ***
    「你要不要看看你的圣诞袜,或许会有惊喜。反正现在离午夜还有不到四小时。」碧娜往客厅门走前,随口一道。芙拉达随即擦掉眼角的泪珠,很快站起来。
    「好。我倒要看看你给我什么惊喜。」
    欧文实在很想阻止芙拉达,他百分之百知道芙拉达以为那是碧娜的「道歉」,但他也百分之百知道,那绝对不是个「惊喜」。可是他还来不及阻止芙拉达,她飞野似的转身,蹦蹦跳跳地往二楼跑去。
    欧文瞪了一眼碧娜,警告意味虽浓厚但并没影响碧娜丝毫,她只是一派轻松地耸肩,然后转身往客厅走。
    欧文跟在今天才摔下楼的芙拉达身后,深怕她又受到伤害。
    「芙拉达,听我说──」
    芙拉达完全不理会他。她走上二楼,往自己房间走去。在芙拉达的房间门上,掛着巨大的圣诞袜,她迫不及待取出里头的东西。是一个小铁盒。
    欧文瞪大眼睛,那铁盒他在熟悉不过,那是麦雅视若宝物的铁盒。里面是欧文也曾窥探过的东西,三张照片,但这次多了一叠摺起来的纸张和一张光碟。芙拉达摊开第一张。
    「还写诗呢,我的老天,我还真不知道碧娜有作诗的才华!」芙拉达笑道。欧文倒抽一口气。为什么还给麦雅的诗此刻会在铁盒里?
    芙拉达清清喉咙便开始朗诵。
    「三叶影子,春来的白色小花
    是致赠冬天之礼──
    雪、夜、光。
    三叶影子,层层叠叠,顺着隙缝流入──
    叶脉、掌纹、家乡。
    层层叠叠,轻轻重重,三叶印子,
    如船锚,如船身,飘盪。
    带着我,领着我,唤着我──
    万有引力。海洋,河川,
    直到我们穿越浩瀚汪洋,
    直到我们穿过蜿蜒深山……。」
    芙拉达越唸语气越拖拉、越沉重,直到最后一句,她停了下来,面向着低头沉默的欧文。她并没迟疑太久,生硬地唸最后一行:「终将相印。致我亲切的朋友麦雅,和这美好的一夜……」芙拉达顿了顿,才轻声道出最后的署名:「欧文。」
    芙拉达没再说话。欧文感到背上刺刺麻麻的,芙拉达的凝视烧进肌肤里。寧静的氛围中,他只能听见芙拉达继续翻看铁盒里的其他东西。其他是欧文写坏的诗词,他感到芙拉达又急又躁地翻阅,既侷促又戒慎恐惧。纸页刷刷的翻过,芙拉达突然又停了下来。沉吟半晌,她才闷闷地开口。
    「我一次又一次地相信你。」
    欧文转过身。芙拉达睁大眼,愣愣地盯着手上的纸。
    「起初我以为你只是想关心麦雅。哈,当年理查也是这样。你总跟她在花房间聊,不是吗?我真心相信这次不一样。」
    「芙拉达,那张是什么?」芙拉达倒退一步,不让欧文抽走手上的纸,极为悲伤地看着他。
    「我『真的』一次又一次相信你们。一次又一次。第一次你趁我和碧娜玩飞镖时,和麦雅溜到花房,那时你们笑得好开心、好温柔;第二次我忙着料理时你骗我要回通电话,结果却到花房和麦雅谈天说地;第三次在大树下你为她做了许多野鸟餵食器,还有你们看着对方的表情……」芙拉达从到尾都逼视着欧文,用从未有过的语气对他说话。欧文也从未想像过,有天会从这个爱笑的女孩脸上,看见足以用「悲愤」形容的表情。
    「即使是昨晚,你们在花房接吻。」芙拉达几乎用足了力气才说出这句话,身体颓倾,靠在房门上。
    「你看见了?」欧文震惊。
    「所以我也跑去找布莱德胡搞瞎搞,在花园。」芙拉达无力地冷笑道:「他追我很久了。那个醉醺醺的酒鬼,我一吻他他就发了疯。我也发疯了。」
    「芙拉达那张纸给我。」趁着芙拉达恍神,欧文迅速抢走他手上的纸。芙拉达根本不在意那张纸,她沉溺在悲愤交织的情绪里,嘴里如叶片摩娑般嘀咕着。
    「可是回房后,你又说你爱我,你要和我在一起。」芙拉达仰头靠着门,喃喃自语:「为什么我就是无法拒绝……碧娜提醒我好几次了,可我却不听。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若不是她告诉我理查暗中怎么对待麦雅,我还跟傻瓜一样任他践踏、任他利用。我相信你。我以为你不一样。我以为是因为我们长得一模一样,让你迷惑了……」
    趁着芙拉达失神地自言自语,欧文赶紧看那张让芙拉达大受打击的纸。上面简单写了一首诗,但那并不是欧文的诗。是麦雅写给欧文的。和欧文一样,麦雅并没有将诗致赠给写诗的对象,然而相较欧文那张揉成皱巴巴的诗,麦雅的诗平平整整,悉心保护得好好的。
    「三叶影子,三十个夜晚能有多长?
    雪、夜、光。
    三叶影子,三十个白昼足够它吗?
    叶脉、掌纹、家乡。
    层层叠叠,轻轻重重,模仿着你的笔触,追寻──
    灵感、思想、梦境,所有你的
    勾在心上,直到──
    潮汐牵引,洋流匯集,
    海、川,地
    终将相遇。致我亲切的朋友欧文和那美好的下午麦雅」
    「我记得这个铁盒子。麦雅的。」芙拉达如梦初醒地道,她又缓缓地看向欧文,说:「看来她很宝贝你们的情书。」
    「那不是情书──」
    「喔,还有光碟,好啊!多大的惊喜,我们现在就来看!」
    「不,芙拉达!你想一想,如果我们真有什么,麦雅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芙拉达!」
    芙拉达已失去理智,她根本不听欧文的解释。她疾步往房间走去,笔电一开,在欧文要闔上电脑时,芙拉达突然爆炸似的吼了一声:「别碰!」
    欧文着实受了惊吓,动也不动地愣在原地,抬起的手机械式的定格在原处。
    芙拉达似乎也被自己突发的怒气给吓到了,她赶紧别过头,颤抖着手,将光碟放入光碟机里。欧文别无他法,事已至此,他只能等着被宣判定下罪名。
    等待光碟跑动时,这种难以挽回的局面反让欧文开始放空。惊吓过了头,感觉阻塞,心神也渐渐麻痺。欧文木然地等着这张神秘客带来的光碟,会是什么「大作」。
    视窗一打开,画面是黑白的。里面的内容皆让芙拉达和欧文倒抽一口气。即使画面模糊,但那间除了床和檯灯,其他什么都没有的空间,正是书墙后的暗房。床上的人正激情相拥而吻,如同他们从前那样,却又有些不一样。
    画面中的其中一人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把短刀,抬手遇刺下时,却又停在半空中,游移不定。突然她伸出手,将欧文的手拉进衣内。两人很快相拥。
    欧文感到寒毛直竖,不是两人私密的事公诸于世,而是凭直觉他知道影片中与他相拥的女人,不是芙拉达。而他看着芙拉达宛如石化般的表情,更加确定自己的判断。影片下的时间纪录是12月23日,是昨晚他从花房回来暗房找芙拉达的时候。
    「12月23日……12月23日……」芙拉达恍神地反覆重复这句话,就是没说出真正要说的:12月23日那晚,她并没有和欧文发生关係。
    「我热了苹果酒,要不要边喝边等午夜呢?」碧娜刀锋一样锐利的声音划破降至冰点的气氛。
    「你们在看什么?」碧娜轻快地问,倚着门框,既没打算走进来也没打算知道影片在播映什么,她伸伸懒腰继续说:「不管怎么样,我在楼下等你们。」
    「等等,碧娜!」芙拉达像是给恶梦惊醒般大叫了一声,迅速地起身走到碧娜身边,开口时声音几乎是抖的,「走吧,不能错过午夜……不能错过午夜……」芙拉达虚弱地微微笑,随即又垮下脸来,惨白着脸、摇摇晃晃地走在碧娜前面,下楼。
    「是你。」欧文张大眼瞪着碧娜,面如死灰地说:「还是……」
    「你今天比较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事?不要说你对我突然改观了。」碧娜彷彿就等着欧文发飆,一点也没有要下楼的意思。她挖挖耳朵,随意往空气弹,然后又打了个呵欠。
    欧文没有回话。碧娜就是要他生气,可是他再也气不起来,半点也无法。画面中那个拿着短刀的人,怎么想,也不会是麦雅,更不会是芙拉达。
    欧文完、全、没、想、到、会、是、碧、娜。那晚那一句厌恶至极的「噁心」,再次清晰地重复在他耳畔。是啊,这种语气芙拉达不会有,麦雅也不会有,他当时怎么就没有想到?
    「为什么?」欧文眼睛直瞪着碧娜身后的墙壁,失神地问。
    「还有三个半小时。」碧娜收起脸上总掛着讥讽、淡漠的表情,她瞇起眼睛,嘴唇瘪得僵直,介于一种要痛骂和痛哭之间的模糊地带,凝视着欧文。「之前说好的,既然你选择留下来,我也准备好你的礼物。」像是想隐藏什么情绪一样,碧娜仓促地结束最后几个字,转身下楼。
    欧文不记得自己花了多少时间下楼,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下来,只记得当他走到客厅时,原本灯火通明灿烂的客厅,此刻倒像冥府,鬼火从天花板到每个边边角角,灼灼燃烧。轮播不停的圣诞组曲使他寒心刺骨,如同踩上冥河,却苦无渡河的船费,徬徨无措地听着由受罚者眼泪所匯集的河流,哀号、悲鸣着。春神如同死尸一样瘫在沙发上,一隻手拿着酒杯小口小口的啜饮,身上的绷带道尽了被囚于冥府的痛苦不安;冥王海帝斯盘腿坐在蓝底金色花纹的地毯上,双手往后撑在腰间两侧,脸上的表情像刚刚聊了一场心满意足的对话,间适自在、撒娇讨好的模样一如往常,「深爱」她的姐姐;至于那缕幽魂──欧文此刻也觉得自己也是幽魂,使得他异常觉得亲近──正靠在圣诞树旁,彷彿莹莹闪烁的圣诞树是唯一照亮幽冥间的光亮,使得她不致迷失方向。
    欧文摇摇头,把那些希腊罗马神话通通收起。空荡呆滞的脑袋里只有一个画面:三具行尸走肉的人,或坐或躺或靠的待在客厅里。
    欧文首先绕过碧娜、无视芙拉达,走到麦雅身旁。他不只是因为确认昨晚那个人不是麦雅而放心靠近他,更准确地说,他满怀的质疑「需要」麦雅的回应,然后他知道他会在彻底的失望后,崩溃成他自己也想像不到的样子。
    一方面,欧文也只剩下这个人可以靠近,在这个窒息的空间里,麦雅是此刻和他心境、行为最相像的人──走路很轻,畏首畏尾,眼神飘忽不定,宛如分秒受到恐慌症袭击。
    碧娜斜睨了欧文一眼,才喝了一口苹果酒。欧文心乱如麻,他单膝跪下对着麦雅,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如鯁在喉。
    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你说的忌妒心吗?想摔死她还不够,就连你口口声声「爱」的姐姐,非得透过恶劣的手段连她的心也要粉碎吗?原来你早就知道暗房里的事却隐瞒我吗?原来监看的人其实是你吗?原来那间房有监视器……原来、原来……欧文脑海纷紜杂沓地闪过好几句话,伴随着好几个画面,他如囈语般下意识说出来。
    「铁盒是你的,诗也是你偷的,光碟……我在你的垃圾桶里看过被刮花的光碟片……为什么呢,麦雅……」
    麦雅回復生气,着急起来,她支支吾吾地想回话,然而当欧文凌厉的眼光看过来,又令她吓得张嘴失声。
    「我错看你了。」欧文轻轻说,然后像洩了气的气球瘫软在地。寧愿怒火反噬,他也不愿听麦雅再度认了什么罪、不愿看什么令他失望至极的面貌。
    接下来的时间,每秒都如衣裳缓缓沉入深海一样缓慢。欧文觉得自己随浪波逐流,浮来飘去,时间失去了意义,脑袋空洞,只能意识到旁人的动作,别人做什么,他也禁不住地跟着做:碧娜喝苹果酒,他也跟着喝;麦雅放下酒杯,欧文也跟着放下;芙拉达终于抬起头,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欧文也跟着一屁股坐下,犹豫一会儿,再度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真好,意识只剩下这些,没有其他人,没有其他烦心事,只剩嘴里的味道,酸酸甜甜。半酣醉意从胸口漫上,逐渐笼罩他的大脑,他还来不及感受到头脑发热,便迅速在一片昏昏沉沉中,闭上眼坠入真正的幽暗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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