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三娘手里的络子被唬得掉到地上,说话的是站在窗前的沈拙,他在东厢都闻到味道了,那顾三娘却一味的低头打络子,怕是早就忘了炉子上还煎着药。

    顾三娘耳根一红,连忙放下手里络子,她快步走到炉子前,果然见到砂锅里已烧干了,她心里微微有些懊恼,只得添了水重新再煎。

    这次,顾三娘可不敢再大意了,买药要花钱,每一副药小叶子都是煎透了才舍得扔掉,她把凳子搬到炉子旁就近照看,原本站在窗前的沈拙,已是不见了身影。

    又过了两三日,顾三娘的病总算好了,因生病那晚得了秦大娘和沈举人许多帮助,病好之后,顾三娘带着小叶子在集市上买了两尾鲜鱼,一尾直接叫小叶子送到秦大娘那屋里去,秦大娘心知顾三娘最怕欠人人情,甚么话也没说就收下了,另一尾鱼顾三娘猜着沈拙怕是不会收拾,便拾掇得干干净净,专门上灶做成清蒸,便带着小叶子一起送到沈拙的东厢。

    顾三娘和秦家是旧识,打发小叶子去道谢,她们自是不会说甚么,只是沈拙那里毕竟是新近认识的人,顾三娘恐怕轻慢了人家,因此这才郑重的亲自登门道谢,到了东厢时,顾三娘在外头先喊了一声,直到里面听到沈拙的回应,她和小叶子才走进去。

    此时,沈家父子正在用中饭,桌上放着一碗炒糊了的白菜,并一碟子萝卜干,御哥儿面前放着一碗粥,一副要吃不吃的模样儿。

    这父子俩人看到顾三娘和小叶子进来了,都一齐停下手里的碗筷,顾三娘望了沈拙一眼,便低垂着眼皮,说道:“这回小妇人病了,多谢沈举人相助,家中没甚么答谢的,便在集中买了一尾鲜鱼,还请沈举人不要嫌弃。”

    说时,小叶子已从篮子里端了一个大碟子,这蒸鱼的碟子还是跟秦大娘家借来的,刚出锅的鱼冒着香喷喷的热气,御哥儿看得眼睛都移不开了,却仍旧立在一旁,并不像寻常孩子那样立时就吵闹着要吃,只不过沈拙看到孩子目不转睛的样子,禁不住脸皮一红,小叶子只当他还要客气,便说:“沈叔,你就收下来罢,要不是那晚你送来两丸药来,我还不知该怎么办呢。”

    沈拙根本也没想要推拒,他带着哥儿搬到这里,给秦家交了一年的房租后,手里的银钱就所剩无几,这些日子,每顿都是青菜稀粥,大人还能挺得住,御哥儿的脸蛋却都瘦了一圈。

    “生受了。”沈拙站起来,对着顾三娘施了一礼。

    顾三娘侧身避开,心里跟着松了一口气,她原本还担心读书人清高,就这么冒失的送条鱼来人家要发恼呢。

    他们还在用饭,顾三娘和小叶子不便打搅,送完鱼后两人就告辞了,走出不远,她们听到御哥儿软糯的声音说道:“爹爹,顾婶娘做得鱼比以前家里的三鲜鱼汤还好吃呢。”

    沈拙温和的回道:“喜欢就多吃些。”

    听了他们父子的对话,顾三娘抿嘴一笑,自带着小叶子回屋用饭去了。

    ☆、第9章

    在家歇了五六日,病好后的顾三娘终于回到绣庄上工,先前她接的那幅国色天香屏风还有大半未曾完工,再过不久就要到交活的日子,顾三娘很下了一番工夫来赶活儿。

    如此埋头苦干了一个多月,屏风总算是按期交了上去,恰巧又到了放月钱的时候,顾三娘领了月钱,又把家里积攒的络子卖了,手里有了余钱,顾三娘心里安心了许多。

    这日,顾三娘收工回家,看到秦林和沈拙正合力将一块匾额往东厢上挂,秦大娘和朱小月她们都站在院子里看热闹,她不禁好奇的问道:“这是要做甚么呢?”

    朱小月说道:“沈举人要开馆授课啦。”

    顾三娘一愣,这几日她早出晚归,今日才得知他要开馆,因此感觉有些意外,恰巧这时沈拙朝着她看了过来,他满脸坦然的对顾三娘说道:“我一介书生,又没甚么本事,所幸还略微读了几本书,如今开馆,一来教书育人,二人赚几两银子养家糊口。”

    顾三娘她们县不远处有一个梨山书院,只不过那书院束脩极高,等闲人家是拿不出这束脩礼,先前县里还有个秀才开了学馆,只不过听说秀才今年中了举人,那身价自是水涨船高,也就不再开馆了,而是专心留在家里等着考状元。

    不一时,沈拙和秦林叮叮当当把匾额挂好,朱小月看了半日,问道:“那匾额上写的甚么字呢。”

    秦林回道:“无书学馆。”

    秦大娘这就不懂了,她笑了起来,问道:“既是教人读书的学馆,为何又叫甚么无书学馆?”

    秦林小时候上过学,四书五经的也读过几本,他对她娘说道:“您老人家不懂,这是孟子说的‘尽信书,不如无书’,教人不要全信书里说的。”

    包括顾三娘在内,几个没读书的女人都不懂取这个名字的意思,不过沈拙要开馆总是好事一桩,远得不少,再等个三五年,秦家的小哥儿长大了,在家里读书自然是很方便的。

    沈拙正式开馆后,顾三娘原以为很快就会有学生来上门求学,谁知过了好几日,还没有收到一个学生,顾三娘都有些替他发愁,那沈拙却稳如泰山,每日上午看书,下午教御哥儿读书,似乎一点儿也不着急。

    有一日,顾三娘干活时和莫小红闲聊,听说她姐夫家想把哥儿送去上学,她心头一动,问道:“这一年的束脩怕是不少吧?”

    莫小红回答:“可不是,一年二两银子的束脩礼,再加上每年的笔墨,便是她家境还算过得去,也是笔不小的开支呢。”

    旁边的绣娘听了这个话头,纷纷说开了,有人说道:“说得是啊,往常孙秀才开馆,他收的束脩礼倒比梨山书院少,谁知现如今他倒收了馆。”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当了举人还开馆,这不是叫人笑话么?”

    有人笑了起来,她看着顾三娘说道:“倒也不是每个举人老爷都吃穿不愁,我听说秦大娘家的新租客就是个举人老人。”

    顾三娘低头绣了一针,嘴里淡淡的回了一句:“谁说不是呢。”

    “要我说啊,读书又有甚么用呢,能吃饱穿暖就算了。”有个绣娘一边做活一边说道。

    莫小红听了这话,便把针扎在袖口,气鼓鼓的说道:“你这话说的,要是读书没用,那些有钱人家的子弟,何必都要送去上学?”

    那绣娘嗤笑一声,说道:“你见过几个有钱人,就敢这么说?”

    莫小红抬着下巴回道:“我倒是不认得那些有钱人,不过你没看戏文里演的,那千金小姐总是要配个多情书生的,你几时见到小姐爱慕不识字的粗人来着?”

    这话惹得大家哄堂大笑,顾三娘也是一边笑一边绣花,待众人渐渐静下来,顾三娘对着莫小红说道:“我记得你姐姐嫁人没几年,那小哥儿岁数不大罢?”

    莫小红说道:“刚刚四五岁呢,家里这几年攒了些银子,总想咬牙供个读书人出来,如今打听到梨山书院的束脩礼,倒又有些犹豫起来了。”

    顾三娘放下手里的针,她想了一想,说道:“我却是有个主意,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的好姐姐,你向来是个爽快人,甚么时候也这般吞吞吐吐起来?”莫小红看着她,她说:“你只管讲,要是能解了我姐姐家的急,我只有谢你的份儿。”

    顾三娘略微一想,便说:“你是知道的,秦大娘家的新租客是个举人老爷,他家家境一般,又带着个孩子过活,前些日子开了间学馆,只因是外乡来的,至今还未招到半个学生。”

    先前莫小红已是见过这位举人老爷的,此时听说他开了馆,便追问道:“倒不知他学问如何?”

    顾三娘抿嘴一笑,她说:“你这话把我问住了,我大字不识几个,哪里知道他的学问,不过我私心想着,既是能考上举人,学问大抵是错不了的。”

    莫小红听了她这话不住的点头,顾三娘又说道:“你姐姐家的小哥儿岁数小,梨山学院离县里有二十多里的路,若是住在学院里,只怕你姐姐未必放心,若是家里每日接送,没的又白白耽误大人做事,秦大娘家横竖是在县里,沈举人的束脩银子也不贵,要是怕沈举人学问不好,不如先跟着他启蒙,等长大一些,再到梨山书院去上学。”

    一时,莫小红把顾三娘这主意听进去了,她又问了几句沈举人的脾性,顾三娘笑了起来,她和沈家父子住在一个院里,是从来不曾见他动过怒的,便是偶尔御哥儿调皮了,他也从来都是好声好气的跟孩子讲道理,惹得朱小月羡慕不已,说是日后秦林这个当爹的要是也跟沈举人一样就好了。

    姐妹两人说了半日,莫小红把这事默默记了下来,准备回去跟自家姐姐商议。

    没过几日,莫小红的姐夫吴长贵果然带着家里的小哥儿到了秦大娘家,都是一个县里的人,那秦林便直接带着吴长贵进到东厢给他引荐,吴长贵看到满屋子放的书,心里顿时敬畏起来,又看他举止说不出的文雅,一时倒后悔带的束脩礼少了些。

    彼时沈拙正在教御哥儿练字,他见一个汉子带着个御哥儿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心里已是猜出了几分。

    秦林在县衙当差,虽说吃的是官家饭,跟沈拙却是很谈得来的,他开门见山的直接说道:“沈举人,不必说,你怕是已看出来了,这是住在县东头的木匠吴大哥,家里有个小哥儿,想跟着你一起读书。”

    沈拙的学馆已开了好些日子,却始终没有一个学生上门拜师,秦大娘她们平日窜门时也会帮着打听有没有要上学的孩子,奈何并非家家都是能上得起学的,今日总算来了一个,秦林也是打心眼里替他高兴。

    “你叫甚么名字?”沈拙和蔼的问着吴长贵身边的小哥儿,那小哥儿脸上一红,扭捏的躲在他爹身后,他爹吴长贵急了,在他脑瓜上拍了一巴掌,斥道:“先生问你话呢!”

    “不必着急。”沈拙看了一眼吴长贵,他又对着小哥儿招了招手,说道:“到我这里来。”

    那小哥儿悄悄打量了沈拙两眼,他见先生眉眼含笑,声音又说不出的温和,终于不再害羞了,他慢慢走到沈拙面前,结结巴巴的说道:“回先生的话,我……我叫大宝。”

    沈拙又问道:“取了学名不曾?”

    大宝不知学名是甚么,于是迷惑的望着他,身后的吴长贵见此,抢着说道:“还不曾呢,要是先生看得起他,还请劳烦您帮忙取一个。”

    沈拙笑了笑,他又问了大宝几句话,这小哥儿有答得上来的,也有答不上来的,起初吴长贵看到自家孩子回答不出问题,心里一急,抢着要代替他回话,只是被沈拙笑吟吟的看了两眼,那吴长贵顿时就规规矩矩的立在一旁不敢随意插话了。

    如此过了小半日,沈拙见这孩子还算机灵,便对吴长贵说道:“明日就让孩子过来罢。”

    吴长贵心里大喜,他朝着沈拙深深得作了一揖,这汉子憨厚老实,说不甚么漂亮话,嘴里不住的道谢,他说:“多谢先生收下这小子,日后要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还请先生尽管开口。”

    一旁的秦林取笑他:“满嘴胡说,人家举人老爷能有甚么地方用得着你?”

    那汉子挠着头傻笑,又连忙奉上束脩礼,篮子里放着一个活鸡,一尾鲜鱼,一包榛蘑,几十个鸡蛋,余外还有红布包着的束脩银子。

    当日,顾三娘刚进院门,就见小叶子兴冲冲的说道:“娘,沈叔招到学生了。”

    顾三娘已从莫小红那里得知了此事,她轻轻笑了一声,回道:“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说话时,她看到沈拙正站在东厢门口,两人彼此点了一下头,沈拙开口说道:“顾娘子回来得正好,今日有事还要找你帮忙呢。”

    “什么事?”顾三娘心里有些疑惑,不知他有何事要找她。

    ☆、第10章

    沈拙像是变戏法儿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篮子,他说道:“学生家里送了束脩礼,只是我不知该如何杀鸡,再者我灶上的手艺一般,没得糟蹋了这好好的鸡子,因此想烦请你帮忙炖鸡。”

    顾三娘笑了,原来是为了这桩小事,她从沈拙手里接过篮子,只见里面绑着双脚的肥母鸡约莫四五斤,她看了沈拙一眼,说道:“这值甚么,还需要沈举人这般郑重,尽管交给我就是。”

    沈拙不会烧饭倒是一点也不假,时至今日,御哥儿还时不时的说他爹又把饭菜烧糊了,顾三娘和小叶子母女两人的日子虽说过得清贫,但顾三娘收拾汤水却十分拿手,寻常的白菜萝卜也能做出花样,惹得御哥儿每隔几日,就会跑到她家来蹭饭,沈拙对此很是羞愧,只是他又实在不忍心委屈孩子,于是只得欠下了这人情债。

    想到今日能吃鸡子,御哥儿晃着小脑袋,他奶声奶气的说:“顾婶娘来做最好,如若不然,爹爹一准又会烧糊了。”

    顾三娘犹豫了一下,不是她替他家心疼,这母鸡如此肥大,要是拿到集市上去卖了,也能得好几十个大钱,都够他们爷俩儿几日的伙食费了,她问道:“真的要杀了?”

    沈拙摸着御哥儿的头,他对顾三娘说道:“杀了!”

    沈拙都这么说了,顾三娘也就不再多话,她回西厢里拿了菜刀和碗,先把母鸡颈子上的绒毛拨了一些,而后利落的划了一刀,那母鸡哀鸣几声,刚要扑腾,顾三娘已把它捉得牢牢的。

    杀鸡时沈家父子和小叶子就站在院子里看,沈御两只小胖手捂着眼睛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小叶子却不同,她从小长在乡下,见多了这样的情形,眼看她娘杀完了鸡,小叶子小跑着上前,举着碗来接鸡血,到时鸡血加了蒜苗炒一炒,也是一道可口的菜呢。

    只等鸡血放完过后,顾三娘一抬头,看到沈拙满脸土色,两只眼睛直楞楞的,她刚要出声询问,就见沈拙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顾三娘唬了一跳,她扔下手里的鸡,慌张跑上前来问道:“沈举人,你这是怎么了?”

    “爹爹……”御哥儿被这忽然的一出唬得哇哇大哭,顾三娘也好不了哪里去,看到好好的人就这么直挺挺的倒在地上,她心里急得突突直跳,便对发楞的小叶子喊道:“快去喊秦奶奶过来,就说你沈叔晕倒了。”

    “哎!”小叶子答应一声,旋风似得的跑到正屋去喊人。

    不到片刻,秦大娘和朱小月跑出来了,她们看到沈举人倒在地上,吃惊的问道:“发生甚么事了,怎么好好的就晕倒了。”

    顾三娘后背惊出一身冷汗,她急道:“我哪里知道,不过刚眨了一下眼,沈举人就倒在地上了。”

    秦大娘看了一眼,她和顾三娘扶起沈拙,又用力的挣着他的人中,不一会子,沈拙幽幽的醒了过来,顾三娘喜道:“沈举人,你醒了?”

    沈拙见到御哥儿满脸泪痕,自己还被几个女人团团围住,便迷糊的问道:“你们围着我做甚么?”

    秦大娘拍着大腿,她说:“还说呢,你晕倒了,可把我们唬死了。”

    沈拙想了一想,脸上羞得通红,他说:“不碍事,我这是晕血。”

    顾三娘先是一怔,随后哭笑不得的说道:“你既是晕血,做甚么还要看我杀鸡?”

    沈拙越发难为情了,他说:“我先前从不曾看过杀鸡,因此今日就凑过来看热闹,谁知刚看到放血,眼前一黑就倒下来了。”

    听了他这么一说,秦大娘和朱小月都大笑起来,沈拙也没想到自己今日会出丑,顾三娘刚被唬到了,却没有心情取笑他,她摆着手说道:“行了,你且歇着去罢,等这母鸡做好了,我就给你送去。”

    沈拙看到她手上沾着血,一副又要晕倒的架势,顾三娘赶紧放下手,又叫小叶子和御哥儿扶着他回东厢。

    顾三娘望着孩子们送沈拙回屋的背影,禁不住摇了摇头,谁曾想到向来文质彬彬的沈举人,竟然看到杀鸡就会唬得晕倒,要是说出去,只怕要被住在这巷子里的街坊们笑一年了。

    “哎哟,可真是笑死人了,我还是头一回看到害怕杀鸡的人呢。”朱小月眼泪都笑出来了,这个沈举人虽说是个俊书生,只不过他话不太多,大多时候都坐在东厢的窗下看书,平时看到他时,朱小月还有些发憷,谁知他也有怕的事呢。

    秦大娘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笑道:“可怜见儿的,第一回见到杀鸡就被唬到了,以后莫不是连鸡都不敢吃了罢。”

    顾三娘望了一眼东厢,她看着还止不住笑意的婆媳二人,说道:“可别再笑了,刚才没看到沈举人羞得都抬不起头来了。”

    平日越是看着正经的人,冷不丁的闹出一件笑话,实在是够叫人喷饭的。

    娘们儿几个笑一阵,眼见天时不早,秦大娘和朱小月回屋去了,另一边的顾三娘麻利的烧好热水,先把母鸡拔了毛,又开膛破肚的收拾干净内脏,不过几下的工夫,就斩成大块,放到罐子里炖了起来。

    待到鸡炖得差不多,顾三娘把泡好的榛蘑放到鸡汤里一起炖起来,这榛蘑最是吸汁,吃起来跟肉似的,又十分养人,恰巧今日沈拙闹了一出,拿来补身子是再好不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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