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迎着晨光,总算到了蒋府,赶车的小厮刚刚停稳车子,小叶子就揉着眼睛醒了,御哥儿还在沉睡,外面等侯的婆子从顾三娘手里接过孩子,又扶着她们一一下车。

    府里几位管事们早已得知宫里失火的事,只是谁也没有多问,此时天色已亮,有旺家的问道:“早饭已备好了,几位奶奶是先用饭,还是先回屋歇息。”

    顾三娘昨晚硬撑了一夜,身子困倦不堪,她跟吉昌公主和孙氏打了一声招呼,就领着孩子回到东院。

    顾三娘回到屋里后,不由自主的舒了一口气,她简单洗漱一番,喝了一碗米粥,便进屋歇下,可她虽说疲倦,刚一合眼,脑子里就昏昏沉沉总是不得安宁,好不容易等她迷迷糊糊睡着了,又恍惚做起梦来,竟梦到了她先夫王银锁,只看他坐在泥塘边,手里牵着一头大黄牛,那大黄牛卧在泥塘里,尾巴不时甩几下,泥点子溅了顾三娘一身。

    看到王银锁,顾三娘心内惊讶不已,自打他死了这几年,她还是头一回梦到他,顾三娘好奇的问道:“叶子他爹,你怎会在这里?”

    王银锁嘿嘿憨笑两声,他朝着她隆起的肚子看了两眼,顾三娘低头望着自己的肚子,不禁有几分酸楚,她说道:“你是在怪我没给你守着罢?”

    王银锁连忙摆手,他是个老实人,活了一辈子没跟谁红过脸,此时见顾三娘眼里带着水光,嘴里结结巴巴的说道:“不是,你改嫁了好,改嫁了好,沈兄弟待你好,待闺女也好,有他照顾你们母女两人,我在地下也能放心。”

    顾三娘望着他,问道:“那你托梦给我是为了甚么,莫不是银钱不够使了?”

    王银锁又摆手,双眼却是一直落在顾三娘的肚子上,顾三娘见他不吭声,跺着脚假意发恼,她道:“你再不说,我就走了!”

    王银锁犹豫了一下,他开口说道:“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你要好生保重自己,不过你肚子里的哥儿像是个福薄的,只望着他日后不要惹你伤心才好。”

    顾三娘听到王银锁说她肚子里怀得是个哥儿,本来有几分欣喜,随后又听他说哥儿福薄,不免有几分恼怒,她刚要啐他几口,泥塘里的水牛忽然拼命挣扎起来。

    王银锁吃了一惊,死命拽着缰绳,那水牛却是越陷越深,转眼就只剩一个牛头还露在水面,旁边的顾三娘顾不得动怒,庄户人家最要紧的东西除了田地就是耕牛,要是这牛起不来,家里的天都要塌了。

    顾三娘赶紧上前帮着一起拉住缰绳,可是那头牛力气十分大,眼看就要把她和王银锁一起拽进泥塘里,顾三娘心中一慌,便松开了手,哪知王银锁‘咚’的一声就栽到泥潭里去了,顾三娘失声大叫,就在她惊慌失措时,她耳边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顾三娘睁眼一看,就见柳五婆和彩云彩霞都围在她的床边。

    “大奶奶,你被梦魇到了!”柳五婆扶她起来,她见顾三娘额头上布满汗水,说道:“这是做了甚么梦,竟唬成这样了。”

    因这梦实在太不吉利了,顾三娘便闷在心里不肯说,她摸着肚子,怔怔的靠在床头发呆,柳五婆跟她说话,她也像是没听到似的。

    柳五婆隐约知道宫里出事了,又怕顾三娘怀着身子,冲撞了甚么不干净的东西,于是一面叫丫鬟给她换衣裳,一面找出《玉匣记》,烧纸给顾三娘送祟。

    顾三娘发了半日怔,好歹恢复了一些清明,她问彩云:“我睡了多久?”

    彩云答道:“还不到半个时辰呢,奶奶要不要再睡一会子?”

    顾三娘睡不着,她摇了摇头,过了片刻,柳五婆端着一筲箕佛豆进到里间,她见顾三娘醒着,就道:“昨日清水寺送来不少佛豆,大奶奶要不要也拣一拣?”

    顾三娘心里正不自在呢,便点着头,她一边拣着佛豆,嘴里一边念着佛号,期望能给肚子里的孩儿积些福寿。

    顾三娘拣了半日,看到窗外阴沉沉的,她停下手里的动作,又问彩云:“冬日穿的厚衣裳也该找出来晒一晒了。”

    彩云想了一想,回道:“是呢,柳五婆前几日也说过这话,等到过两日天晴了,我就把衣裳找出来晒日头。”

    顾三娘记起昨日沈拙说要送她们出京避一避的话,又道:“衣裳晒好了就打包收起来,省得到时要走时又慌乱找不着。”

    她冷不丁的这么嘱咐,倒把彩云说楞住了,彩云问道:“大奶奶这是要到哪里去?”

    顾三娘微微一笑,说道:“也就这么一说罢了。”

    说完,她又低头拣着佛豆儿。

    且说顾三娘把佛豆儿全都拣完,也便到了中午,两个孩子还在安睡,顾三娘每隔一会子,就朝着门外望几眼,待到仆妇们把饭菜端上炕桌,顾三娘叹了一口气,说道:“阿拙怕是赶不回来吃中饭了。”

    柳五婆说道:“听说三爷家来后,连觉也没歇,转身又出门了。”

    到了这个时候,万福宫起火,皇帝驾崩之事,京里差不多的人家也该都知道了,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蒋安两家又素来不和,事关各自的利益,谁还能安心坐在家里呢。

    柳五婆给顾三娘添了一碗饭,说道:“这些事自有外面的男人们去操心,奶奶只管好生养胎,小哥儿再过不久就要落地,过个三年五载,府里肯定会越来越热闹。”

    听着柳五婆的话,顾三娘眼前就像已经见到这副光景似的,她笑道:“说得是,锦三爷回京,估计月华很快就有好消息了,愁就愁在吉昌公主,镇二爷常年在外,她夫妻二人总是这么分隔两地,到底也不是法子。”

    柳五婆也跟着摇头,吉昌公主嫁进蒋府多年,随着她年龄越来越大,要是再耽搁下去,只怕更不好生养孩子了。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顾三娘一碗饭刚吃了几口,就听见外头传来一道声音:“大爷回来了。”

    顾三娘扭头一望,就见沈拙打起帘子进来,她放下碗筷正要下炕,沈拙便道:“你坐着,好端端的又下来做甚么。”

    说话时,彩云进来伺候着沈拙更衣,又有仆妇重新添置碗筷,并端来洗漱水,沈拙足足忙了小半日,这才得已坐在顾三娘的对面与她说话。

    沈拙肚子空了一日,早就饿了,顾三娘给他夹了几著菜,催着他快些用饭,沈拙一直用了两碗饭,方才停了下来。

    “宫里怎么样了,皇帝难不成真的驾崩了?”顾三娘压低声音问道。

    沈拙点了两下头,他道:“死是死了,这告讣文书却还不曾发放出去。”

    顾三娘想了一下,她又问:“接下来谁做皇帝呢?”

    听了她这话,沈拙一笑,说道:“且等着罢,这事还有得争论呢!”

    历朝以来,皇帝死后太子即位,谁知昨夜安妃搬出一封废储诏书,想要废掉太子,太子岂会善罢甘休,直言安妃祸乱朝纲,为害社稷,两方互不相让,都盯着宝位不放,礼部的告讣文书至今不敢拟定,现如今,那具不知是真是假的尸体还没收殓,礼部光是给靖文皇帝想个驾崩的理由都伤透了脑筋,毕竟被火‘烧死’的皇帝,他也算是自古以来的头一个呢。

    顾三娘叹气说道:“昨夜这场大火烧了那么久,不知又死伤了多少性命呢。”

    沈拙不语,万福宫烧了一夜,太监宫女烧死了上百人,伤者不计其数,不过这些话他没跟顾三娘说,免得平白给她添堵。

    ☆、第116章

    一把大火,烧毁了金碧辉煌的万福宫,也烧死了上百条鲜活的性命,安氏一派与太子虎视眈眈的盯着皇位,京中形势诡谲不定,朝臣们屏息以待,等待最终坐上龙位的人,沈拙反倒在这个时刻清闲下来。

    如今,满朝文武百官都已得知靖文皇帝驾崩,只因为皇位之争,皇帝驾崩的讣闻还没有昭告天下,然而寿宴那夜宫中走水的动静颇大,许多百姓在自家都能看到冲天的火光,更何况当日京里的权贵人家以及各国番邦使臣都曾亲眼目睹万福宫失火,隔日,大街小巷纷纷议论起此事。

    没过几日,薛永洲给沈拙寄来一封书信,他乃是桐城刺史,又是顾二娘的夫君,沈薛两家是姻亲关系,沈拙数月前出京公干,还曾专程拜访过薛永洲与顾二娘,是以薛永洲刚刚听到靖文皇帝驾崩的传闻,就来信询问沈拙。

    顾三娘在信里没有明说,实则是在向沈拙打听那日的情形,京城与桐城相隔甚远,这些驻任外地的官员虽说没有接到朝廷下发的讣闻,到了这时,差不多也都已听到消息了,沈拙不曾隐瞒,他给薛永洲回了书信,顺带替顾三娘给她二姐写了一封家书。

    没过几日,礼部总算给靖文皇帝的死因想了一个借口,要说是被烧死的,日后留在史书上实在太过难听,横竖他生前痴迷求仙问道,况且又是死在修道的宫殿内,这一死,也算是得道成仙了罢。

    朝堂上的纷争还没罢休,太子急着登基,安氏一方拿着假诏横加阻拦,国不可一日无君,不少朝臣上折陈请蒋丞相主持大局,殊不知蒋中明早在靖文皇帝之前就驾鹤西去,蒋家的人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变不出一个蒋中明。

    蒋中明病亡的事情瞒不了多久,沈拙索性以他的名义给朝廷写了告老还乡的折子,这封折子一出,自是又惹来一场无数风波,先前就曾有传言蒋丞相早就死了,现今靖文皇帝驾崩他都没有露面,一时之间,这种猜测又在群臣之间流传开来,不过,沈拙对此并不以为意,无论如何,日后史书记载,靖文皇帝肯定是死在蒋中明前面的。

    皇帝已死,蒋中明的折子仍旧压在内阁,安氏一党最担忧的就是蒋中明现身支持太子,不管他是真死还是假死,现今蒋中明亲自上折告老还乡,安如海自然巴不得他早日远离朝政。

    且不论外界的流言蜚语,蒋中明致仕的折子递上去后,蒋家便准备启程回到长阳,他此次即是借口养病返乡,蒋锦言和孙氏也要陪同侍疾,至于吉昌公主,只因嘉元郡主还在京城,便由她留下伺候郡主,顾三娘则是身子不便,也留了下来,除此以外,蒋锦言还特意在族里挑选了不少有才学肯刻苦的小辈们随他们一同回去。

    蒋府上下有条不紊的清点东西,不过两三日就将诸多杂事打理完毕,就在这时,沈拙忽然让顾三娘和蒋锦言他们一起离京,顾三娘听了他这想法,不禁说道:“我再过两三个月就要生了,虽说我身子一向健壮,只是路上颠簸,到底不甚稳当。”

    沈拙却说:“不打紧,我自有主张。”

    顾三娘不免有几分疑惑,那日在宫里,沈拙只说要将她送出京城避些时日,并不曾说过要送她去长阳,这山高路远的,沈拙留在京里,他们一家人想要再团聚,又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沈拙见她满脸犹豫,柔声说道:“放心罢。”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顾三娘也就没有多问,只嘱咐彩云彩霞收拾她和两个孩子的箱笼。

    另一边,孙氏听说顾三娘也要带着孩子同去长阳,便兴冲冲的来东院找她说话,孙氏来的时候,顾三娘刚好在打包衣物,她笑着说:“我这屋里乱糟糟的,你偏挑这会子过来。”

    孙氏抬眼扫了一下,只见地上摆放着几个大箱笼,婆子们正将冬衣往里放,她道:“我还在发愁路上没人说话,就听到家里的仆妇说你也要回长阳,这下可有人做伴了。”

    顾三娘看了她一眼,摸着肚子笑道:“我这身子笨重,说不得路上还要你照顾我呢。”

    孙氏说道:“不怕,相公说了,出京再走半日,咱们就改搭客船,到时大船一路南下,若是顺风的话,半个多月就能到长阳呢。”

    孙氏脸上一派天真乐观,似乎一点也不留恋京城的繁华,顾三娘问道:“你在长阳一个相熟的人也没有,你娘家的亲戚还在京里,你就舍得她们?”

    孙氏笑眯眯的说道:“又不是不回来,再说这不是有你陪着么。”

    说着,孙氏见左右无人,悄悄在顾三娘耳边说道:“夫君说了,老爷的事拖不得,估摸着我们回到长阳不久,就该放出老爷病逝的消息了。”

    顾三娘点了点头,沈拙也跟她说过,只待蒋中明病逝的消息传出去,他和蒋镇言都会丁忧回乡,暂时避开京城复杂多变的局势。

    “对了,今日太子妃来了。”孙氏说道。

    顾三娘一惊,自打那日嘉元郡主在寿宴上看到太子妃,太子妃已是第二回过府,蒋家虽是站在太子这边,不过嘉元郡主跟太子妃来往太过密切,到底不是甚么好事。

    “公主这会子是在作倍么?”顾三娘问道。

    孙氏点头,她低声说道:“我听夫君说,太子似乎隐约有些不满老爷在这个时候告老还乡呢,你说太子妃来得到这么勤快,到底是甚么意思呢。”

    顾三娘一时沉默不语,蒋中明死时,还在忧心嘉元郡主对沈拙不利,顾三娘暗自留意了一些时日,见她只在自己的院里静心度日,这才没给她服用麻散,只望嘉元郡主认清现实,莫要做出有损蒋家和沈拙的事才好。

    想到这里,顾三娘叹了一口气,她道:“太子和太子妃打得甚么主意我也猜不出来,不过依我来看,皇上这才驾崩了几日,咱们和太子走得这么近,说不出终究是有些不好听。”

    “你这话说得是!”孙氏点了点头。

    外头的大事,两个妇人简单提了两句,转而又说起别的,眼见天时不早,孙氏坐了半日,自回去了。

    过了三日,正是出行的吉日,临行前,嘉元郡主招来蒋锦言夫妻和吉昌公主聚在一起饯别,她没叫沈拙和顾三娘,他们自然也没去凑热闹,要走的前一晚,顾三娘想到又要和沈拙许久不见,禁不住有些闷闷不乐,谁知沈拙倒好,吃完晚饭,他连句贴已的话都没有交待,就搂着顾三娘歇下了,顾三娘见他眨眼就睡熟了,心里又气又恼,翻身也睡了。

    次日一大早,家里的仆妇们已将箱笼装上马车,此番随行她只带了柳五婆和彩云,待到用完早饭,沈拙将顾三娘和两个孩子送上马车,便说道:“你放宽心,赶车的长随是个老把式,必不叫你颠簸受累。”

    顾三娘气得瞪了他一眼,闷声说道:“就这些?”

    沈拙一楞,他想了一下,恍然大悟说道:“你说行李箱笼之物?不需你操心,这些早就安置妥当了。”

    听了他这话,顾三娘干脆的摔下车帘,面无表情的坐在马车里。

    小叶子和御哥儿面面相觑,也不知好端端得她为何生起气来,最后还是御哥儿小心翼翼的问道:“娘,你怎么了?”

    顾三娘神情木然的说道:“无事,你们只管玩你们的。”

    她就差把‘不高兴’这几字写在脸上了,小叶子和御哥儿哪里还敢说笑,他俩老老实实的坐着,直等马车出了蒋府,仍不见顾三娘神色松动半分。

    只说从蒋府出来的十几辆马车将街上占了个满满当当,纵横官场一生的蒋丞相要告老还乡,许多朝廷官员和百姓们都特意赶来送行,最后由沈拙和蒋锦言出面谢过众人的好意,蒋家的马车这才得以出城,向着京城十里渡口而去。

    沈拙将他们送出京城,就没再看到他的人影,路上走的是官道,马车还算平顺,只不过顾三娘还在和沈拙置气,御哥儿和小叶子见她独自生着闷气,两个孩子一路引着她说话,可是顾三娘自始至终都不吭声。

    没过多久,蒋家一行到了渡口,行李等物早一步已先装上船,顾三娘正要下了马车,就见柳五婆隔着门帘轻声说道:“奶奶且先坐在车里,咱们要往别处去。”

    顾三娘楞了一下,她道:“去哪儿?”

    柳五婆便道:“到了就知道了。”

    顾三娘越发不解,过了片刻,赶着的长随扬起,顾三娘打起窗帘看了几眼,她们竟是离着渡口越来越远了,一直走了一顿饭的工夫,马车这才慢慢停了下来,顾三娘掀起帘子往外一看,竟看到沈拙骑马赶了过来。

    ☆、第117章

    赶车的长随万福见沈拙追了上来,便勒住马僵,沈拙下了马,径直钻进车厢内,顾三娘脸上呆呆的,她惊讶的沈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要去长阳吗?”

    沈拙冲她一笑,说道:“你怀着身子,我哪儿舍得要你这个时候一路颠簸赶回长阳。”

    顾三娘这才回想起昨晚他为何那般冷淡,原来他压根就没打算送她去长阳,只是她们一行人如此大费周章,顾三娘又被蒙在鼓里,她不禁埋怨道:“你怎的不早些告诉我,我还只当真的要去长阳呢,锦三爷他们可曾知道?”

    沈拙回道:“正是要越少人知道越好呢,锦三爷那里我已送了信过去,你不必记挂。”

    原来,京城多方势力角逐,稍有不慎就会祸及家人,顾三娘她们母子留在京城,沈拙行事免不了有些瞻前顾后,若是将她们送到长阳,一来路途遥远,顾三娘怀着身孕,二来他心里始终不放心嘉元郡主。故此前几日沈拙放出口风,说是要送她母子等人回长阳,实则他一早就打定主意要把她们送到偏远的京郊安顿下来。

    顾三娘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连我也瞒,我只当你将我支使得远远儿的,心里打着甚么说不得的小算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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