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答应了给张优尔弄安眠药,但郑涵森还是比较谨慎的,每次只按量给一颗,并且亲眼看着她吃下去。
    他并不知道,那颗药在她手里过了一轮,吃到嘴里时已经被替换成了普通的维生素。
    张优尔就这样偷偷地攒了一段时间,算了算剂量应该已经差不多的时候,在一个张珏和郑泽都在家,郑涵森没法大摇大摆进入她房中的夜晚,吞下了所有的安眠药。
    赴死的过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痛苦,毕竟于她而言是一种解脱。
    可是,似乎也并没有太过轻松,在意识渐渐模糊快要沉入混沌的那一瞬间,她突然又生出一股强烈的不甘与挣扎。
    就这样结束了吗?
    她才活了十六年,明明应该是最灿烂最美好的年华,就要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吗?
    可是凭什么?她没做错任何事,凭什么死的是她呢?
    ……
    可是药已经生效,身体上的反应已抗拒不了,最终她闭上了沉重的眼皮。
    算了。算了。
    就这样吧……
    在医院睁开眼的时候,她恍惚间还以为自己是睡了一觉,并且做了一个很长的梦。直到看见床边两眼通红的张珏,她才慢慢想起来,哦,自己是打算自杀来着。
    但看来,没死成。
    庆幸,是那一刻最先涌入她脑内的情绪。
    张珏见她醒来,抱着她又大哭了一场,说所有事情她都知道了。
    她不停地对张优尔说对不起,是妈妈不好。
    要是能早些注意到她的异样就好了,要是能多和她沟通交流就好了,要是能……对那个小畜生多一些戒备就好了。
    她还坦诚自己年轻时确实头脑简单走歪了路,也做错了事,可造成的恶果不应该由一个孩子来承担。
    “优尔,为这种事放弃自己的生命不值得,真的不值得。”张珏抹去眼泪,稳定好情绪后,语重心长对她说:“你以为妈妈以前没想过死吗?想过无数次……有一阵我都快要下定决心的时候,却听说同行里另一个女演员自杀了,她受不了流言蜚语,受不了世人的异样眼光,最终选择了解脱。可是这样真的就一了百了了吗?”
    张珏眼含悲悯:“并不会。当时新闻对这件事大肆报道,悲叹感慨红颜薄命,可字里行间都在隐晦描写她的美艳性感,她的花边情史,用她的不堪过去博人眼球,她的影片光碟被炒出天价,人们会看着她的电影缅怀流泪吗?也不会,他们只会满眼兴奋面目丑陋地去肆意评判,诋毁。”
    “所以从那时起,我哪怕多痛苦都不会再想着死,因为这样太傻太不值得了。一个女人的血泪,甚至生命,对那些人而言根本不值一提,最多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或消遣。”
    “我说这些也许你现在还不懂,但你只要知道,该死的不是被欺负被掠夺的受害者,而是那些施加伤害还恬不知耻洋洋自得的畜生,明白吗?”
    张优尔被她抱在怀中,再次泣不成声。
    对于母亲,她心中不是不委屈,不是不怨的。怨她为什么态度坚决地把自己接过来又不管自己,为什么不早些把以前的经历都告诉自己,为什么不早些把这些道理也都告诉自己。
    如果有人能早点对她说这些话,让她明白让她觉醒,她不至于会走到这一步。
    可是她也知道这是无解题。她们母女间之前隔着十年的时光,相聚后各自都固执倔强又敏感,总顾忌给对方造成困扰,再加上还有郑涵森从中作梗,母女相处也愈发生疏别扭,久而久之两人之间已筑起了厚厚的心墙。
    张珏那天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算是把这几年来想对女儿说的所有话一次性都说尽了。
    中途郑泽过来,还揪着满身伤痕形容狼狈的郑涵森。
    郑涵森一看见病床上的人,颓败隐晦的脸上就现出了生气般,双眼发红地要奔上前,然而还没靠近就被张珏拦住了,还被她咬牙切齿地狠狠扇了两巴掌,原本青紫交加的脸上更是惨不忍睹。
    郑泽也黑着脸,一脚把他踹到地上,让他跪在了病床前。
    张优尔吞药后,最先发现异常的是他。他夜里不安心偷偷跑进她房间想看看她,就感觉不对,惊慌失措地拨打了120,又去叫醒了大人。
    在张优尔被抢救过来之后,两个家长就开始调查原因,得知了学校发生的事情,最开始他们还以为罪魁祸首就是学校老师所说的那个代鹏,想要找上他的时候,郑涵森过来自己承认了,说事情前后都是他在暗中操纵。
    张珏当即就上去打他,郑泽也气得一顿拳脚,又拿皮带抽得他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然后就拎着他来给张优尔认错道歉。
    他跪在那低着头,面色憔悴颓唐,一遍又一遍地对她忏悔:“对不起,是我做错了……”
    张优尔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坐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
    经历了这样一次生死,她的心性已有了变化。一股强烈的恨意占据了她的心间。
    是啊,凭什么自己要去死?该死的明明是他。
    她如果真的就这样死了,他会怎样?恐怕根本不会怎样,他会活得好好的,继续享受这种养尊处优的生活,偶尔回忆起她,或许他也只会嗤笑一声,评价道:“那就是个蠢货,不过逗弄两下就想不开自杀了,没劲。”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坏种,从根上就烂透了。
    他才应该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她这样想着,在被子下攥紧了拳头,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果盘,然后平静地请求房中的大人都先出去,她有话想和郑涵森单独说。
    张珏犹豫了一下,还是和郑泽一起离开了,病房中就只剩下两个孩子。
    郑涵森还低着头,张优尔默默地看了他一会,突然出声:“过来。”
    他猛地抬头,眼中早已不复之前的嚣张阴戾,而是流露着无比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担忧有胆怯,还有些许的期盼。
    他当即就要站起身上前,却又被张优尔制止:“跪着,过来。”
    他听懂了,因着心中的愧意,也没有任何异议,顺从地跪行到了她床边,殷切又心疼地看着她,迭声关切道:“你,你还好吗?身体觉得怎么样?有没有……”
    张优尔打断道:“你之前在家里对我做的那些事,告诉他们了吗?”
    从刚才张珏的话里她就察觉到,郑涵森似乎只坦白了光碟和霸凌的事,更恶劣肮脏的部分他都隐瞒了。
    果然,郑涵森脸色僵了僵,垂眸摇头。
    “为什么不说?怕被打死?”
    郑涵森抹了把脸,难堪道:“我怕说了,他们就再不许我靠近你了……”
    张优尔冷笑:“你以为现在这样,以后就能有机会靠近我吗?”
    “不是……”他还想辩解什么,然而张优尔突然低下身,凑到他眼前,面无表情地缓缓说了句:“你真让我恶心。”
    随即“噗嗤”一声,郑涵森只觉脖颈间一阵刺痛,有什么猛地插了进来。
    他身体剧烈一震,下意识地仓皇后退,手也摸上了伤痛处,触到了一阵濡湿,再往上摸,是一根状似叉子的事物。
    那是放在张优尔身旁的果盘里用来吃水果的叉子。大概是顾虑到她可能还会有极端情绪,张珏连水果刀都没有拿进来,而是先在外面削皮切好。只不过叉子是塑料的,她就没太在意。
    可即使是塑料,尖锐的形状也有一定的杀伤力。
    这是张优尔第一次用如此凶残粗暴的方式去伤害一个人,她是真的想下死手,往他致命的地方刺。
    原来也没什么难的。温热的鲜血喷到手上的时候,她木然地想。
    可惜用的不是刀。
    可惜她身体还虚弱,手有些抖,尽全力似乎也没能刺得更深些。
    也不知道死不死得了。
    而郑涵森已瘫倒在地上,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张着嘴发出“嗬嗬”的气音,仿佛十分痛苦的样子。
    张优尔却笑了,这是这么久以来,她终于发自内心地笑出来。
    她曾那么畏惧他,视他为恶魔为猛兽。现在才发现,原来也不过如此。
    在被暴力伤害,处于弱势的时候,他也如其他人一样,会露出惊惶怯懦又丑陋扭曲的表情。
    很快,听到动静不对头的大人开门进来,看到这情景立刻又乱成了一团,郑涵森被抬出去急救,而张优尔则在被他们看到自己沾着鲜血的手后,仍是一脸波澜不惊。
    后来郑涵森还是脱离了生命危险。叉子刺偏了些,在靠近肩窝的位置,又不算太深,刚好避开了颈动脉。
    两个大人好不容易平息了事态,又大吵了一场,最后疲惫不堪地来到张优尔的病房。她却始终冷静,直白又坦然地说出了郑涵森对自己做的那些事。
    “安眠药最早是他给我下的,你们不在家的时候他就进我房间,脱掉我的衣服猥亵我,还拍视频威胁我。”
    “郑叔叔,我这样对他,过分吗?”
    她心里清楚,郑涵森之所以不告诉他们,还有一层原因就是笃定了她也不会说。
    在人们看来,女孩遇到这种事,大多都羞于说出口,更不敢大肆宣扬。更何况她又是这样怯弱内向的性格。
    可她不会再那样了。
    她受到的欺凌,羞辱,猥亵……以及所有所有的不公,她都要清清楚楚大大方方地说出来。
    她不会再那样默默地忍受,然后只伤害自己了。
    在张珏的惊怒痛哭和郑泽的愧疚歉意下,她最后提出了一个要求:让她离开这里,还有,别再让郑涵森出现在她面前。
    郑泽当即就保证,如果郑涵森恢复后身体没问题,就送他去军队。
    她出院的当天,连那个家都不打算回,张珏帮她收拾好了行李,准备直接从医院出发回老家去。
    正要离开的时候,郑涵森出现了。他一身病服,脖子上还缠着厚厚的绷带,瘦削得已经脱了相,踉踉跄跄奔到她面前拦着不让走。
    他深陷下去的眼窝里涌着泪,嘴张了半天,才发出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道:“姐……不要走……”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想怎么对我都可以……不要离开我……”
    张优尔却看都懒得再看一眼,绕开他就继续往前走。
    郑泽派来的几个保镖想把他拉开,他奋力挣脱,脖颈间的纱布都渗出了血迹,他也顾不得了,跟上去拽住了她的衣角,哭喊起来:“别走,姐!你打我吧……再捅我几下都行!你别走!”
    张优尔被张珏搂住,充耳不闻地加快了脚步。
    到最后他甚至趴到了地上想要去抱住她的脚,可是很快就被保镖压制住了,他被压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满眼绝望地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远。
    “姐!”他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眼中渐渐失去了生气。
    他泄了力气瘫软下来,脸贴在了冰冷的地砖上,眼泪顺势落下。
    呆滞良久,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类似某种兽类的哀鸣,不断重复地喃喃着什么。要凑很近才能听清,他说的是:
    “姐,你不要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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