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怀朔道,“你也不打算让阿娘知道你已经知道了?”

    如意不没作答,萧怀朔自己先笑起来。虽是笑着的,可长睫之下那双黑眸子里却尽是失望和嘲讽,“你们就非要这么曲折的去粉饰太平?”

    如意道,“……说破和不说破是不一样的。”

    萧怀朔道,“是啊……”有那么一瞬间,他眼睛里似乎有孤单和悲哀流过。但如意尚未来得及捕捉,他便垂眸道,“我明白了。”他便叮咛,“你好好陪伴阿娘,这几日就先不要回长干里了吧。”

    如意点头,他却依旧没放开如意的胳膊。

    年幼和年长,知道与不知道,对肢体接触的感受是不同的。

    如意去推他的手腕,他胳膊下意识的一颤。如意一愣,道,“你的手腕……”

    萧怀朔抚了袖口遮住,眼睛里不由蒙了一层水光,片刻后才道,“……阿娘一时气急,拿砚台打了一下。我没敢躲。”又说,“……你既审了那牙子,该知道阿娘为什么生气。”

    如意明白,便不再多问。只垂首行礼,便沉默的转身离开了。

    出了春草亭,霁雪正等在外头。见如意失魂落魄的出来,也不敢多问什么,只默然跟在她身旁。

    在日头底下立了一会儿,如意才回过神来,便将舵里的事和庄七娘嘱托给霁雪,说自己这几日且不回去了。

    霁雪一一应下。随即目光一扫,见近处无人,才又道,“已经有第五让的消息了。”

    如意却已不大在意了,只平淡的问道,“在哪里?”

    霁雪道,“这个还不清楚——但人是东宫给抓去的。”

    如意愣了片刻,想,这个结果倒并不很让人惊讶……毕竟五代光闹到公主府去了,萧怀朔既然知道了,自然不会放任他在外面胡闹。而萧怀朔既然抓了人,此刻应该已经知道是谁怂恿他去闹事的了吧。

    这件事至此,也该告一段落了。

    回北殿的路上,她没有再乘坐马车。而是一个人慢慢的往回走。

    待回到徐思殿里时,萧怀朔已经在徐思跟前听训。

    他果然什么都没说。

    徐思亦没有留他用晚饭,只是忽然提起他的婚事来,道,“虽说不着急,可朝臣催促得厉害,不妨也先考量着人选。”

    萧怀朔抬头看了如意一眼,复又垂下眸子。片刻落针可闻的静默后,道,“但凭阿娘做主。”

    ☆、第九十三章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秘密还没被揭穿时的模样。

    如意便住在徐思殿里。与其说是留下来侍疾,不如说是留下来修养——徐思很快便恢复如初,反倒是她身体沉重,接连静养了几日,才略觉着精力恢复了些。

    这几日徐思便专心的抄写佛经,持斋茹素。原本她打算另外给如意开伙,但如意说要陪她一道吃斋,她便没坚持。

    三日之后,徐思终于将经书抄完。

    这日一大早,如意尚未起床,便听见外头侍女们在准备香案、馔具、花果之类的东西。她睡中散漫,过了一会儿才想到,九月也快要过去了,明日便是她的生日——也是那个孩子的生日和忌日,徐思今日设案祭奠,大约是就是为了他吧。

    她躺着出了一会儿神。又觉着自己至少该上一炷香,又觉着她在场,徐思祭祀时还要将话憋在心里,反而更难受,不如不在。

    但这一日徐思却仿佛真的释开了往事。清晨萧怀朔来向她请安,她问知萧怀朔还没有用早饭,还留他一起吃饭。

    用过早饭后,萧怀朔去视朝,徐思便将玉华玉瑶托付给如意,道,“一会儿你送她们俩去蒙学,也顺便替我看看,这几天学里可有什么事。”

    如意便知道徐思是想把她支开,应道,“是。”便牵起玉华姊妹的手,笑道,“今日姑姑和你们一道去上学。”

    牵大抱小的出门去,却见萧怀朔还等在院子里。如意脸上还带着哄孩子的笑,见了他便有些不自在,“你怎么还在这里?”

    萧怀朔道,“等你一起出门。”

    如意笑道,“几步路而已,有什么好等的。”

    萧怀朔亦不做声,只安静的走在她身旁。

    玉华、玉瑶姊妹都不亲近萧怀朔——毕竟是他占了她们阿爹早先住的地方。萧怀朔又是个面瘫脸。如意亦不知该说什么好。这短短一段路走得千山鸟飞绝。

    所幸出了院门便要分道扬镳。萧怀朔对如意点头,便上了步辇。步辇行进在高墙深巷之间,如意望见他衣冠雍容,背影孤寂,心下不知怎么的,便有些寥落。

    玉华姊妹俩就读的蒙学在东宫之北,苑囿名为玄圃,是萧怀猷入主东宫之后开辟的,专门做讲经之所。早些年就连国子学里的名儒大家也以能在玄圃为太子开筵讲学为荣,萧怀猷也因此在儒林积累起崇辱好学的名声。

    如今萧怀朔只是暂住东宫,唯一一次听大儒讲经,也是亲往太学去听的。玄圃便空置了。徐思回朝后,便在玄圃开了蒙学馆,教她收养的那些孤儿们读书识字。偶尔还会亲自去授课。玉华姊妹便在此处就读。

    ——似她这般令公主王孙和庶民一道读书,若搁在先皇那会儿,早被士林的口水淹死了。

    但李斛之乱彻底改变了朝局。如今朝中士族子弟不足十之二三,中流砥柱更是除了徐茂、顾淮外别无他人。其余的士族大都在乱世中遭叛军屠戮,毁宗夷族的不在少数。而徐茂、顾淮早年便是士林中的异类,一个一直让子弟同庶族一道求学,另一个干脆是凭军功出身的,当然不会揪着这些细枝末节不放。

    朝中甚至有几个朝官为了讨好徐思,而将家中子女送来求学的。徐思亦是来者不拒。

    有徐思亲自坐镇,也大概是此处学童年幼,尚未养成什么门第贵贱观念,这蒙学馆里的氛围便比当年如意她们在幼学馆中要好。

    如意在馆长那里坐了一会儿,问一问馆中可有什么难处,近来又有什么亟待解决的事。馆长是个十分有趣的中年妇人,知道如意虽然年轻,但阅历丰富,便请如意给馆中幼童们讲一讲她的故事。

    如意便又留下来给蒙学馆幼童们讲了小半日故事。小孩子都还不知道怕人,如意一边讲他们一边天南海北不着边际的提问,话题稚嫩又有趣。如意渐渐也化说为演,做着鬼脸形容敌将的可怕,又耍着招式示意自己如何将坏人拿下。说到有趣处,小孩子簇拥在一起,一惊一乍一笑的听着,眼神亮得要飞起来,不停的追问“后来呢”。

    如意看着他们,不由就想起自己上学时的情形,心想自己当初怎么就没这么可爱——不过再想想,她就读国子学时已经不算“幼童”了,也许和二郎一道跟着徐思学识字时,也是这么天真活泼呢。但二郎肯定从小就是冰山脸、死鱼眼。

    一时竟又想起同徐仪、琉璃他们一道求学时的情形。当时年少,不惜光阴。如今才知世事无常。算来才几年而已,同窗就已不齐全了。

    正讲着故事,便有内侍匆匆趋步上前,道,“陛下来了,快准备迎驾!”

    话音才落下,萧怀猷已进了院子。

    这帮幼童正簇拥着如意玩耍,忽然就见天子前呼后拥的进来,馆里馆长、教授们如临大敌的上前参拜,又示意他们千万不要失礼,纷纷吓得不敢作声,磕磕绊绊的跟着如意上前。连玉华、玉瑶也受影响,忙跟上去牵如意的手。

    如意便笑道,“看到了吗?那就是把河南鬼王李斛打得落花流水的玉面寒枪。”不知哪个孩子接了句,“可是他没有枪……”如意便哄她道,“他打坏人时拿枪,见好人时就不拿了。你看他好不好看?”几个孩子俱都偷偷抬头去看——萧怀朔旁的先不说,那张脸确实斩魔杀佛、所向披靡,人尤其是女人的爱美之心都是与生俱来不论长幼的,他们都乖乖应道,“真好看。”

    如意便带着他们上前参见萧怀朔。

    萧怀朔显然也没料到是这种阵仗,乍见着这么多孩子,他亦不知该如何应对。虽依旧是那份波澜不惊的模样,目光不觉就避开了孩子们的仰视。

    如意便抱了玉瑶塞到他怀里去,他来不及推拒,只能手忙脚乱的接了。便抱着小侄女,一本正经的对馆长道,“朕听说太后收养遗孤,又潜心教化、开办蒙学,特来看看。”看见如意,目光便又一柔,道,“……不必特地安排,怎么招待公主的,便怎么招待朕即可。”

    如意道,“我在给他们讲故事呢,刚好故事也讲完了。”她便望向馆长,道,“平时这会儿该做什么了?”

    馆长忙道,“该玩耍了,平日里都带着他们蹴鞠或是抛球。”

    如意便接过玉瑶来,对馆长道道,“陛下要和他们一起蹴鞠。”

    萧怀朔懵了一懵,馆长却早吩咐人感觉呈蹴球上来,小孩子听说要和“玉面寒枪”玩踢球,早将怕字丢到九天云外,一拥而上,牵着他便往庭院里去。

    萧怀朔被拖进庭院里,接连回头看如意,如意已带着几个格外年幼的肉手肉脚的小孩子推球玩去了。

    近晌时分,他们才一道从蒙学馆里出来。

    萧怀朔拿帕子捂着头,倒吸着凉气。如意走在他身边,忍笑忍得十分辛苦。萧怀朔见她笑,才略觉着心情好了些。

    便道,“你是让他们给你报仇来的吧?”

    如意笑道,“谁承想你能让孩子踢的球打到?从小就教你要好好习武,你非不听。”

    萧怀朔道,“这是意外!”又道,“明明是我被球打到,他反而吓哭了。我就这么可怕?”

    如意笑道,“他们以为你是玉面寒枪,不高兴了连鬼王也按在地上揍。怕你打他呢。”

    萧怀朔哼哼唧唧的,道,“那他肯定想不到,朕不但不打他,还封他做大将军。”

    如意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是啊,号啕大将军。也亏你想得出来。”

    萧怀朔道,“他不是破涕为笑了吗。”

    如意道,“是啊,天子亲封的嚎啕大将军,听上去多威风。等日后他知道号啕是什么意思,非得奋力当上真的大将军,才能逃过被人笑一辈子的命。你也是,这么大的人了,偏偏要和个小孩子计较。”

    姐弟二人说笑了一会儿,复又寂静下来。

    漫长的静默之后,萧怀朔问道,“……你还在埋怨我吗?”

    他们都知道萧怀朔指的是什么,亦没有必要懂装不懂。如意想了许久,才道,“没什么可埋怨的。”

    这件事揭开还是不揭,并无对错可言。只看更怜悯谁罢了。但她确实偶尔会冒出个念头,想萧怀朔为什么选择戳穿这个秘密——站在萧怀朔的立场上,他有足够的动机和理由继续隐瞒这件事,不管是为了先皇还是为了徐思,甚至是为了如意。亦只庄七娘能从中得到公平和宽慰罢了。而萧怀朔恐怕对庄七娘并无怜悯。

    当然,还有另一个解释——他厌恶如意分走他的母爱。可如意并不这么觉得。

    直觉告诉她不要深究,她便不肯发问。只道,“……阿娘今日将我支开,大概是想私下祭奠那个孩子吧。”

    萧怀朔道,“……是,这会儿应该已经结束了。”

    如意道,“若能解开心结便好了。”

    萧怀朔停住脚步,如意走了几步才意识到,便回头看向他。

    萧怀朔也看着她。

    许久之后,他才又说,“阿娘她没有你想得那么脆弱,她应该早就有所准备,只是心存侥幸不愿去面对真相罢了。与其说揭开这件事让她痛不欲生,不如说恰是揭开之后,她才知道原以为会溃烂的伤口,其实已经痊愈了。”

    如意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萧怀朔不闪不避的望着她,“从一开始阿娘就想要一个女儿,她希望、甚至祈祷自己怀的是个女孩,”他说,“她并没有准备生下一个儿子。你以为这是什么缘故?”

    如意不由反驳,“你怎么知道……”。

    萧怀朔打断她,道,“决明和翟姑姑都这么说,不然阿娘也不会这么轻易受骗。”他说,“阿娘其实很清楚,一旦她生下的是个男孩儿,那孩子定然是活不了的。”他又说,“而且孩子是阿爹先过目了,才抱到她面前的。这些她也都知道。”

    他说,“阿娘真就想不到吗?不管她生的是男是女,只要阿爹先过目了,最后抱到她面前的就肯定是个女孩。”

    “有那么多人在场,甚至翟姑姑也在。只要阿娘生出一点疑心,稍加追问,也该知道端倪了。可是这么多年,阿娘却连想都没想过——她真的就那么信任阿爹吗?”

    萧怀朔道,“她只是不想问罢了。”

    片刻后,他又说,“何况,那个孩子是不是她亲生的,也许根本就不重要。”

    如意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萧怀朔便又道,“揭开这件事,真的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他说,“你对庄七娘又有多深的感情?阿娘对那个孩子大概也相去不远。事到如今再说阿娘该有多么伤心,只怕阿娘自己都很茫然。并不是她无情——而是她根本连那个孩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也许他和李斛一模一样呢。他真走到阿娘面前,说不定阿娘还会感到厌恶。比起来她更难过的,大概是自己的女儿要被旁人夺走了——可是,”他望着如意,缓缓问道,“夺得走吗?”

    ……夺不走。

    她无需回答,眼睛已告诉他答案。

    萧怀朔脸上虽依旧淡淡的,但眼睛里已带了些微笑意,他缓缓舒了口气,道,“今日祭奠之后,阿娘解开了心结,一切就能恢复如常了。”他复又望向如意,道,“你们那些我知道你假装不知道的把戏,还要继续玩下去吗?”

    如意依旧不能认同他的言论,因为和萧怀朔不同,她切实体会到了其中的痛苦。但痛苦也只是痛苦而已,日升月恒、斗转星移,并没有什么真的崩塌陷落。何况痛苦也在渐渐痊愈。

    她想了一会儿,才道,“就这样不揭破,也不刻意,顺其自然不好吗?”

    萧怀朔顿了顿,才道,“……你之前说,揭破和不揭破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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