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静的神情依旧平静,凝视着那一双充满杀意的眸子,恭敬而礼貌的颔首。
    “好久不见啊,佐佐木先生,真是……久疏问候。”
    “不是之前才刚刚见过么,久静阁下。”
    佐佐木撑着断腿上前,站在他的十步之外,轻声问:“何必那么虚伪?事到如今,也没有称呼‘先生’的必要了吧?”
    “您曾经可是我剑术的启蒙教师呢,称一句‘先生’并不过分吧。”那个年轻的武士眯起眼睛,忽然笑了起来:“您好歹是曾经效忠里见家的武士吧?有什么向我动手的理由吗?”
    “因为你的臭味已经掩盖不住了啊,介错杀人魔!”
    佐佐木缓缓拔剑,平静的告诉他:“如果不在这里将你杀掉,任由你将里见氏毁掉,我一定会抱憾终生。”
    “这样有什么不好么?就连佐佐木先生这样的忠贞之士也会为了存续而放逐的家族,就这样被毁灭了,难道不好么?”
    久静耸肩,环顾着他化自在的狰狞盛景——里见家隐藏在黑暗中不为人所知的丑陋面目,“这种只会藏污纳垢的地方,干脆毁灭掉好了。难道佐佐木先生你没有这样想过么?”
    “自从被流放之后,没有一天不这样想。”
    佐佐木坦然回答:“作为武士,对曾经的主家抱有如此的愤怨,我很羞愧,却无法克制这样的想法和心情。
    但就算是如此,我也无法忘记老家主曾经赐予与我的恩义。
    倘若你想要毁灭这一切,就请跨过我的尸体吧。我的生命是里见家赐予我的,那现在就让我将这一条生命在此偿还。”
    寂静里,里见久静的笑容渐渐阴沉,只剩下一片冰冷。
    “你已经不是里见家的武士了,佐佐木清正。”
    “无所谓,你在成为杀人魔的时候,不也放弃了里见氏的荣耀么?”
    佐佐木颔首,赞同的回答:“我觉得这样很好,非常好——如今,只是两个无籍的浪人在这里决斗而已。”
    不论胜负,这都只是两条野狗之间的斗争而已。
    无损里见家的清名。
    就这样,抬起剑刃,对准了他的面孔。
    直到最后,佐佐木都为此而感到庆幸和骄傲。
    他说:“请拔剑吧,介错杀人魔!”
    那一瞬间,久静失望的闭上了眼睛。
    当眼眸再度抬起的时候,就失去了往日用来掩饰的平静与笑意,只剩下死一般的漆黑和冰冷。
    褪去最后的伪装,属于恶兽的面目于此展露。
    染血的剑刃抬起。
    隔着地上融化的冰霜和干涸的血迹,凛冽的杀机升腾而起。
    再无需用任何语言去表达和述说,当下定决心的那一瞬间,便注定只会有一个结果——介错杀人魔与浪人佐佐木之间,也只会有一个人能够活着离去。
    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的可能。
    空气在剑刃的寒光之间冻结了。
    好像时间的指针停摆。
    世界一片静寂,就连呼吸的声音都在迅速远去。那些令人目眩神迷的幻影、口干舌燥的呻吟和心神紧绷的哀鸣、让人失魂落魄的奇香和撕心裂肺的恶臭都已经消失不见。
    纯粹的杀意将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尽数斩碎。
    所存留下的,只剩下眼中的彼此,手中的剑。
    明明短暂的不足一瞬,可在感官之中,却好像漫长的永无止境,化作宛如地狱那样的恐怖煎熬。
    直到烈光迸发。
    有暴虐的雷霆从天外呼啸而来,撕裂了他化自在的隔膜,狂乱的舒展身躯,扩散为通天彻地的炽热雷光。
    从天而降!
    重叠在一处的咆哮骤然迸发,混入了雷鸣的巨响之中。
    武士拔剑。
    跨越了漫长的距离,那激烈的对决在瞬间结束。
    恶鬼已然与武士交错而过。
    只有血色喷涌而出,从佐佐木的胸前。
    无坚不摧的纯刃从他的手中脱落,刺入了泥土之中。紧接着,猩红的洪流从胸前的裂口中喷涌而出。
    棋差一招。
    他慢了一瞬。
    胜负立判,生死以分。
    “没想到,最后来代替里见家讨取我的,竟然是一个连家名都没有资格宣之于口的野武士……”
    里见久静回过头,瞥着倒地的对手,嗤笑:“真可笑啊,佐佐木。难道就没有人告诉过你吗——你的剑术,从来不值一提。”
    他好像还说了什么话。
    可是佐佐木已经听不清楚了。
    熟悉的恍惚和困倦再次袭来,拥抱着他,想要将他拉入永恒的暗面。
    似乎有人在高声呐喊着什么,但是却太过遥远了,太过模糊。
    他渐渐的闭上眼睛。
    “站起来,佐佐木!”
    黑暗里,有肃冷有苍老的声音从耳边响起:“给我站起来,立刻!你要丢人现眼到什么程度才肯罢休?”
    老师!
    在那一瞬间,他终于回忆起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自己究竟是谁。
    “我是……佐佐木,清正!”
    他睁开了眼睛,凝视着这个迅速昏黑和崩溃的魔境世界,凝视着敌人的背影。
    用尽最后的力气,撑起身体。
    破碎的魂灵焕发嘶鸣,带着血,从地上再度爬起,哪怕无法起身,依旧摸索、寻找着自己的武器。
    对决,还没有结束!
    “来啊,久静。”
    他说,“我就在这里。”
    久静的脚步戛然而止,缓缓回头。
    在那一张酷似狐狸的面孔上,原本嘲弄的笑容渐渐阴沉下去,恼怒狰狞。
    “真是阴魂不散……”
    介错杀人魔咧嘴,转过身来,神情就变的丑陋又疯狂:“这一次,我不会再忘记最后的步骤了,佐佐木。”
    踏着地上扩散的血泊,里见久静步步上前,抬起自己的剑刃。
    并没有震怒,也并没有任何的失控和轻忽。
    而是严阵以待,一心不乱,乃至全力以赴的去对待这个垂死的对手,不留下任何的疏忽与翻盘的机会,干脆利落的给予他最后的了断。
    斩断所有的苦痛和烦忧。
    哪怕佐佐木已经没有了起身的力气,就连他的样子也再也看不清。
    回光返照的瞬间已经逝去了。
    如今,座头市的纯刃就刺在血泊之中,他的手中连剑都已经没有了。好像预感到他的逝去那样,纯刃震颤着,发出隐隐的哀鸣。
    可佐佐木没有感觉到可惜。
    就像是久静说的那样,他的剑术,从来不值一提,也配不上这样的宝剑。
    甚至更早之前,他就已经一清二楚。
    “你是,朽木。”
    这是那位被誉为剑圣的老人曾经所下达的结论,最残酷的真相和最令人痛苦的结果。
    不知多少次,那个暴躁的老人怒斥:“为什么学不会放弃呢?偿还恩义的方式难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吗!”
    “我想要追随在那位大人的身边……我想要像那位大人一样。”
    曾经的佐佐木跪在地上,大礼参拜,发自内心的祈求:“老师,请您原谅我吧——请您,教导我吧!”
    可那位老人的双眼中,只有怜悯与遗憾。
    “佐佐木清正,你不具备天赋与才能。放弃吧,哪怕如何去努力,剑道都不会垂青于你。”他说,“想要赢,剑术和生命,你就只能选择其中的一个,就算是这样,也无所谓吗!”
    应该如何去形容那一瞬间的狂喜和安宁呢?
    就好像一生的愿望得到了满足,所有的努力得到了报偿那样。
    看啊,这并非是绝路,这个世界多么的慷慨,就连自己这样的驽钝之徒也能够领受希望!
    他感激的流泪,不断的叩首:“实在是太好了……我终于能够不辜负那位大人的恩义与期望了……”
    漫长的寂静之后,只有悲悯的叹息。
    “那么,这就是我作为老师,能够教给你的最后本领了——如何,舍弃自己的生命。”
    这是那位老人最后留给他的教导,此后所发生的一切,此后所领教的一切,此后所传承的一切,早已经铭刻在他的骨髓和魂魄之中。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二十年的苦苦修习和等待,不知道多少次痛苦到流泪和失禁的经历,在这一刻,在现在,终于迎来了报偿。
    那一瞬间,他抬起眼睛,凝视着近在咫尺的久静。
    露出笑容。
    自破碎的躯壳之中,有璀璨的光芒冲天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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