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山丘之间,道路上,看不到尽头的车队正在泥浆之间跋涉着,大量的土石方所带来的重量让车轮深陷在泥泞的地里。
    而伴随着整齐划一的呼喝声,那些年轻人的面孔涨红着,奋尽全力,推动着卡车,一点一点的,艰难前行。
    还有更多的人群在临时搭建起的营地内外奔走。
    在数十公里的堤坝上下巡行。
    而就在最前面,撑起的挡雨棚里,沙袋上蓬头垢面的年轻男人正端着饭碗,扒拉着碗里的汤面。
    吸溜。
    称不上美味的面汤和挂面搅合成一团,塞进肚子里。
    丝毫看不出金陵社保局局长的尊贵,也没有了往日的风姿和仪态,活像个流浪汉一样。可哪怕是流浪汉,也比周围其他人的样子好多了。
    就仿佛一个个刚刚从泥潭里爬出来的一样,那些人浑身的水和泥,躺在地上的毯子上,有的人手里还端着碗,就已经开始呼呼大睡,鼾声四起。除非集合号再次响起,就算是再怎么震耳欲聋的雷鸣都无法将他们唤醒。
    就在这简陋的挡雨棚之下,不时依旧有冰冷的雨水被寒风送入,落在脸和头上。
    “又下大了吗?”
    褚红尘擦了把脸,将碗往怀里揣了一点。
    偶尔看向眼前那浩荡大河的时候,眼神就渐渐的冰冷下来。
    就在探照灯的照耀之下,浑浊的泥水涌动着,浩荡向前。
    宽阔的江流里,不断的有杂质和泥沙涌动着,那些模糊的暗影汇聚在一起,就仿佛形成了一条绵延了千百里的暗影。
    时隐时现。
    可现在,那暗影却被阻挡在了堤坝的前面,奋力的挣扎,冲撞,可是不论如何,都无法突破最后的防线。
    “是大蛇啊。”
    褚红尘吧嗒着嘴,咬着筷子,含糊的感慨:“龙门近在眼前却不得过,一定很愤怒吧?”
    雷声炸裂。
    如同巨兽愤怒的咆哮那样。
    河流里,模糊的暗影再度痉挛,无形的身躯搅动着洪流,令警报声越发的刺耳。
    那便是所谓的‘蛇’。
    不,称之为龙孽,也不为过吧?
    对于东夏这样的农耕民族来说,自远古时期而来,江与河便是希望和生命的化身。正是有了源源不断的水源,才得以灌溉更多的土地,培育更多的农作物,养活更多的人口。
    正因为如此,才会有龙这样的图腾存在。
    倘若无数耸立的山峦是龙脉之骨的话,覆盖了整个东夏的复杂水系便是龙的身躯,无穷尽的河流如同血液那样,覆盖了整个国度。
    所过之处,万物生发。
    这便是龙。
    正是这一份来自于‘龙’的慷慨馈赠,才令无数生命得以繁衍生息。
    所谓的龙脉,便是如此——山川、河流、大地与人,不可缺一。
    倘若滋养万物、赋予生命的是龙的话,那么这一份失控的力量和泛滥的洪流,便与蛇无异。
    龙与蛇之间的斗争自古至今,从未曾有过停歇。
    可以预见,也将延续到未来。
    如今,吹笛人给全世界的气候灾难已经显现,不止是大旱和暴雨,所催发出的,便是这一份沉寂了多少年之后的灾厄。
    当物质上的灾难同这一份沉寂的灾厄所结合,便将带令沉睡的大蛇自虚无中复生,演化出无数孽物。
    不止是此时此刻,此处此地,早在一个月之前开始,这一场遍布整个东夏的战争便已经打响。
    人和天灾之间的搏斗看不见硝烟,只有雷鸣和暴雨之下无数人的咆哮,以及阴暗中,渴望化龙的灾厄大蛇和东夏谱系之间的厮杀。
    就在挡雨棚之下,披着雨衣的末三匆匆归来,连日和水怪之间的鏖战已经消耗过多,而火焰属性的圣痕则对这种天气分外的厌恶,连带着脸色看上去都苍白了几分。
    进来之后,就一屁股坐在垫子上,起不来了。
    “原照,给我来杯水!原照!嗯?原照那小子呢?”
    她左顾右盼,眉头皱起:“不是给你做警卫员?难道又翘班了?”
    褚红尘憋着笑,指了指大堤下面。
    “喏,那不是么?”
    末三眯起眼睛,就在泥泞之中,往来的人影里,找了好久,才看到那个浑身泥浆的年轻人。
    肩膀上正扛着小山一样的沙袋,跟在队列的后面,匆忙奔走。
    原本那张俊俏的面孔早就沾满了泥浆,头发乱糟糟的,根本看不出是本人了。
    末三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点,但还是有些不快:“这小子又人来疯了?”
    “我安排的。”
    褚红尘回答,“我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废柴,只能坐在营地里摸鱼,要什么警卫,还不如下去派上点用场。
    不过那小子倒是比原来靠谱多了,像个牲口一样连轴转了两天,竟然也没抱怨。”
    “成长了啊。”
    末三的神情略微的欣慰起来:“小孩子都是会长大的,这不比原本吊儿郎当的样子好多了么?”
    “是啊。”
    褚红尘赞同的颔首,眼神同情:“可惜,成年人的世界里,会增长的不止是年龄,工作量也是会成长的……竟然还有空去撒尿?等会儿你让人再给他加点活儿。”
    “……”末三没有说话。
    社保局内大家都已经公认:虽然大表哥体贴起来确实很体贴,但不是人起来,也确实不太像是个人。
    遗憾的是,不当人的时候比体贴的时候还要更多。弄得小姑娘们都在私下里讨论,这是不是一种新型的pua手段……
    “上游的状况怎么样了?”褚红尘问。
    “还是很紧张。”末三喘了口气之后回答:“降雨量还在提升,水位线快要到历史最高了。”
    “你盯着点,让大家都提起精神,洪涝干旱灾疫,方方面面都紧。这个关头可不能丢人。”褚红尘再度强调,“万一出点什么差错,损失都数不清。”
    末三凝重颔首,想了一下安慰道:“全境现在都紧张,咱们再怎么样,也比都比维持谱系那帮货色强。”
    “你学点好不行么?”
    褚红尘翻了跟白眼,不提这个话题,只是问道:“雨师和风伯那边怎么说?”
    “他们在努力散云,但效果不大。上游的降雨量实在太高了。”末三低声说:“我来的时候听人说,不如干脆把旱魃的那一把威权遗物拿出来。”
    褚红尘听了,扒饭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来,神情就变得越发凝重:“你也是这么想的?”
    “我又不负责动脑子,想这些干嘛?”
    “有些人,就是想得太多。”褚红尘嗤笑,“为了解决一时之急,去变相增加歪曲度……和饮鸩止渴有什么区别?”
    威权遗物不止是威力恐怖。
    那种东西,一旦没操作好,就是后患无穷。
    不但浪费修正值,还会变相增加现境的负荷。
    旱魃一出,大旱千里,洪涝是没了,可接下来十几年的粮食产出也要出问题,到时候不止是内阁,就连过来收尾的存续院都要骂娘。
    这么多年来,大家都在遵守着没有明言的潜规则,那就是威权遗物的克制条约,不在大型歪曲事故的情况下,绝对不在现境使用那种东西。
    褚红尘翻出手机,瞥了一眼上面的名单,开始安排:“看来还是玄鸟老头儿最近太忙,没注意思想建设,结果有些人一不管就开始滑坡了,回头还是得再开几个班,深入学习一下。”
    教育完了之后再送到边境去干个几年活儿,就知道轻重了。要是还是烂泥巴扶不上墙,那就冷板凳坐到死吧。
    “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哪里都紧张,咱们好歹家大业大,别像是穷鬼一样满脑子赌博。该做的,咱们都要做。不该做的,就不要做。”
    有些人,就是不知道有时候规规矩矩的办事儿是多奢侈的事情。一有机会就喜欢赌,赌赢了赚的不多,赌输了损失惨重。
    图什么?
    褚红尘摇头驱散了无关的思绪,问道:“夸父呢?没溜班吧?”
    “虽然没谱,但他知道轻重,放心。”末三回答,“照你的吩咐,来之前我都跟他说了,指望下次联谊带你,就乖乖呆在海眼里堵着别动。
    按照玄鸟的安排,白泽还是坐镇燕京不动,谛听正在跟俄联和天竺那帮家伙扯皮,青帝老太太还在西北,腾蛇好像另外有活儿,跑的不见影子。”
    她停顿了一下,无奈轻叹:“要是老符和小白……”
    话音未落,她就注意到褚红尘投来的严肃目光,不再说话。
    “这种事情,不是多一个人和少一个人能解决的。东夏、罗马、埃及、美洲……大家谁的日子都不好过。
    指望一个人或者一个办法去解决那么多问题,根本不现实。只能慢慢来,水滴石穿。”
    褚红尘低头,把烤瓷缸子里干掉的面块搅合了一下,胡乱的扒拉进了嘴里,才擦了擦嘴角。
    “熬吧。”
    他看着眼前翻滚的浊流,那一道蔓延千里的大蛇虚影,面无表情:“看咱们谁熬的过谁。”
    无人回应。
    只有耸立的堤坝下,暴虐的江河奔流。
    ……
    就在远处,另一处堤坝的边缘,滚滚浊流的旁边,水花翻腾着。
    一块有些年头的防雨布被撑起来,柴火在垒高的灶台里旺盛燃烧,令锅盖下的鲜香越发的浓厚。
    “雨打梨花深闭门,燕泥已尽落花尘,小红娘递简西厢去,东阁宴开为压惊……”
    在滚滚沸腾的汤锅旁边,坐在椅子上的老汉眺望着江水,吧嗒吧嗒的抽着烟,犹有闲心哼唱着老旧的旋律。
    掀开锅盖之后,黄鳝浓汤的甜香就止不住的弥漫了开来,不止是令方圆数百米之内路过的人吞了口吐沫,就连翻滚的洪流里,仿佛也涌动着暗影,凑近。
    难掩饥渴。
    老人不紧不慢的给自己舀了一勺,抿了抿,眉头微微皱起:“还是淡了点……算了,凑合吧。
    小猴子们,别看了,过来开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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