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料孕中肌酸骨软,元承晚撑着扶手起身时竟觉脚底下软了一瞬。
    她心口一提。
    可身子却一时失了稳准,几乎来不及抓扶住桌角便要跌在地上。
    好在裴时行一早便将全副心神留意于她。
    方才见她起势便上前半步,出手迅若雷霆电光之势,一手紧搀她臂,另一只手险险扶住她背。
    幸而无事。
    裴时行自骤然紧压的肺腑里颤颤长出口气,只觉心肺尚有被细密针尖刺痛的惊惶之感。
    他一瞬便觉遍身都出了冷汗。
    此时将人稳稳扣进怀里,犹觉惊魂未定。
    驸马爷青筋突显的大掌一下下抚拍着怀中人肩背,另一只手攥的死死。
    可他手上下了力,脚下的步子也好似要在原地生根。
    似乎意欲要同那棵金桂树一般,在此方庭院站到天荒地老。
    满心满眼的惊惧与醋意便是灌溉他的最佳养料,令裴时行此刻得以迅速将根基深入地下,盘稳固牢。
    寸步不动。
    掌中比他的手小了整一圈的柔荑软若无骨。
    他一手便将她安稳地包裹住。
    二人紧贴一处,男人坚硬的胸膛感受着她柔软身躯的每一次吐纳。
    终觉翻波涌海的心头稍稍平静下来。
    裴时行真觉拿她没有一点办法。
    明明已经龇出尖牙,低啸摄人,又一早便释出利爪跃跃欲动。
    可等他真的顺从地伸出手去,她却把团团的小爪子交到他手里来。
    嘴硬心软的小狸奴早收起了利爪,只将粉嫩柔软的爪垫无害地露出。
    一并露出的,还有她方才自他手里抓住的一粒糖。
    口里却还要骄矜地不饶人。
    真想咬上她一口。
    他终是在心头无奈叹出口气。
    然后遂了长公主之意,扶她一同去见那讨人厌的青皮郎。
    二人一同绕出须弥座波涛云海燕尾枋影壁,不欲通传,打算径直自此地去往前殿。
    在经过垂花院门高约三尺的石槛时,长公主正轻提了裙裾,垂眸留神,预备小心跨过去。
    不料身旁的裴时行却忽提了她的腰。
    一力便轻轻松松将臂弯中的女子揽过了这高高的门槛。
    元承晚只觉身子轻了一瞬,而后双脚才又安稳地落回实地。
    她脚下一滞。
    然后摁住裴时行劲瘦却结实的小臂,立在原处反应了一息。
    这才意识到适才发生了什么——
    裴时行好似拎一个孩童一般,那般轻巧便将她拎过了门槛。
    端庄的长公主素来雍容闲雅,行止间仪态万方,何曾被人这么对待过。
    元承晚一时恼的双颊生红,恨恨落掌打下裴时行的手。
    下一刻又眼神飞刀含霜,怒斥出一句粗鲁。
    沈夷白主动步出院中时,抬眼见到的便是这对小儿女的打闹场景。
    姿容妙然的男子面上笑意未改,却凤眼微垂,眸色渐深。
    他在原地顿住。
    直到元承晚终于发现此间第三个人的存在,方才继续上前。
    沈夷白只作寻常,好似适才并未撞见什么。
    他笑言道:“殿下终于忙完,在下可是将殿下今季珍藏的曾侯银剑都喝去不少。”
    待客不周,长公主此刻亦有些赧然:“今日是我不好,表兄莫要见怪才是。”
    沈夷白目光包容,一如昔年宫中清风朗月的沈家小郎君。
    他淡笑道:“如何责怪?你日日都有这许多事情待要操持,我本就帮不上忙,还谈何苛责。”
    这话里有心疼,更有些责怪裴时行不争气的意味。
    长公主面上笑容凝了凝,并未多言。
    裴时行方才只作自己耳聋眼瞎,老实地扶住元承晚立在一旁,假装看不见这二人寒暄。
    此刻闻言却率先出口道:
    “表兄既早已寄情物外,便不劳你忧心殿下。”
    沈夷白低眸讪然一笑,似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话中不妥。
    柔顺认错道:“驸马说的极是,是在下无礼。”
    裴时行心头暗道不妙。
    这不正是他前次故意作出,而后也引得她垂怜的模样。
    从前在玉京楼见识过死缠烂打的白蛾子不算,岂料世间还有一等男子惯会装相,专爱在女子面前露出一副遭人欺辱的凄凉相。
    说的便是沈夷白。
    可他区区不才,乃是大周朝天正四年盛名煊赫的状元郎。
    平生最擅便是博采众家之长。
    裴时行不甘落后似的上前半步,语气黯然切切道:“不。这怎能怪表兄。
    “是某无能且无礼。力不胜任于公事不说,还劳殿下为某忧心。
    “如今更是愚鲁莽撞,妄自出言得罪表兄。”
    驸马终于露出了自惭无比的懊恼神情。
    仿佛适才无外人在时,他在元承晚面前的淡泊从容只是强撑粉饰之态。
    可假的又怎能做真,他此刻终究是被沈夷白的话给刺中内心隐痛。
    一时粉墨俱碎。
    精致彩塑之下露出斑驳木胎。
    驸马爷残损的自尊被人一览无余。
    丰姿冠玉的两个男子齐齐垂眸作凄惶状。
    元承晚只觉三人间的气氛霎时变得十分奇异古怪。
    她虽犹疑裴时行的自尊是否这般脆弱,可内外有差,自然要先顾好远来之客:
    “表兄莫要与他一般见识,我知表兄关切,心下亦是十分感动。”
    长公主眼波轻柔:
    “其实本宫哪里算得上操劳,表兄这些年跋涉千山,在我这等俗人眼里才叫辛劳呢。
    “表兄不必挂心本宫,多多照顾自己才是。”
    却听得裴时行插嘴道:“殿下此话差矣。”
    不待众人咂摸元承晚话中意味,驸马继续出言为沈夷白分辩道: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表兄遨游于无穷天地,我等俗人怎可妄自揣测他无为自化,同隐世逸人神交之乐。”
    他面上神色是十足十的虔诚向往。
    可下一刻,又摇头蹙眉道:“某说的亦算不得准。
    驸马笑意温润,薄唇轻吐出诛心字句:
    “表兄便是表兄,此生都是无法变成池中鱼的。”
    沈夷白始终合袖含笑,持住一副仙风道骨的出世姿态。
    仿佛并未听出裴时行言外之意。
    待对方话毕,他泰然对上裴时行的目光,也并不多言。
    元承晚虽不知他二人话中几分真几分假,此刻唱的又是哪一出好戏。
    可她并不痴傻,这二人之间言语机锋不断,若再酝酿下去,恐怕便要擦出火星子了。
    长公主忽低呼一声。
    那两个男子齐齐侧眸望来。
    她撑住裴时行搀扶的手,而后抚了抚已颇显孕相的小腹,柔声歉然道:
    “表兄莫怪,这无赖小儿又在闹了,我腹中疼痛,先去歇息一会儿。”
    沈夷白听懂了她的意思,虽心有担忧,却仍然识趣告退。
    他修养极佳,连对着裴时行拱手道别时都望不出丝毫愠怒。
    裴时行亦平平静静,装的一副从容好模样。
    可待再回过头来,望长公主竟仍是娥眉蹙紧,难道腹痛并非她作伪的借口?
    裴时行登时什么伪装都顾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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