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吉没有说话,只是带着林瑾进了保护站里。
    这是林瑾第一次与陆为见面的地方。保护站里的模样并没有什么变化,空空荡荡的屋子铺着乱七八糟的石头,墙面上是陆为一笔一画亲手画上去的可可西里的地图。
    陆为躺在屋子中间的木架子床上。
    他浑身赤裸,身上没有任何布料的遮挡,以最原始的模样静穆地横陈在众人面前。
    尼玛和桑杰静立在陆为身边,林瑾和多吉进来的响动没有让他们抬起头,只是用安静的目光注视着躺着的男人。
    林瑾也在看他。
    八月的热浪席卷不到四千多米的可可西里。这里干燥,寒冷,给尸体的保存提供了很好的条件。
    陆为僵得像是错仁德加湖面上冰封的鱼,没有任何的神色和呼吸,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这个陆为,就是与她在月台上拥吻的那个陆为,是陪她穿过了整个可可西里找到哥哥的陆为,是答应了,无论如何都会等她的陆为。
    他失信了。他没有等她。
    灵堂中鸦雀无声,只有她轻笑了一声。
    她笑陆为这个人,在穷凶极恶的可可西里都活得好好的,怎么就这么轻易死在了可可西里的外边。
    她笑她与他相逢一场,他死了,什么都没给她留下。唯一剩下的,竟然是一本色情杂志。
    她笑自己竟然天真地被布喀达坂峰欺骗了。
    什么在生日那天看见日照金山的人会得到一整年的幸福,这一年都还没过完,陆为就死了。
    她的生命里彻底什么人都没有了。她彻底孑然一身,比孤魂野鬼还落魄。
    停灵三天,这已经是第三天。
    巡山队里几个年轻的队员收拾着陆为留下的遗物,堆砌在保护站外的荒地上。
    多吉则拿来了剃子,一点点修理掉他身上的毛发。陆为的头发本就不长,剃刀刮过去,很快什么都不剩下。林瑾看着他剃走陆为的头发、眉毛,和下巴上青黑的胡茬,露出他本真的面目。
    他皮肤黝黑而粗糙,西北的风沙给他带来了太多的褶皱,堆砌在骨相凌厉的脸上。即使闭着眼睛,也能叫人感受出身上不怒自威的威严。
    这样一个人,被盗猎者用两百万,买下了命。
    多吉的剃刀从他的脸上下移,从他的身上,到了他的性器边。
    “多吉,我来吧。”
    林瑾小声开口。
    她的话让多吉愣了愣,下意识地看向了尼玛。尼玛本就是巡山队的副队长,陆为死后,自然也成为了巡山队的话事人。
    为死者剔去毛发这种事,原本是要死者的家人来动手的,尤其是这个部位,总该由最亲近的人下刀。
    林瑾,对于巡山队的人来说无非是一面之缘。队长将她送走后,从来也没在他们面前提起过这个女人。没人知道她怎么会知道队长的死讯,也没人知道她和队长是什么关系。
    林瑾之于陆为,其实什么都不是。
    真要说起来,无非也就是萍水相逢,逢场作戏,露水情缘。他们没有说过什么“我爱你”,甚至连一句“我喜欢你”都没有,算不上爱人,更算不上什么家人。
    可她就是来了。她再一次从北京来到了可可西里,只为了见他最后一面。
    尼玛看了眼陆为的尸身,对多吉点了点头。
    林瑾拿到了剃刀,站到了陆为的身边,小心翼翼地剔除他下身的毛发。
    陆为的身体,每天夜里都会被队员们用清水擦拭一遍。他身上没有活人的气味,也没有死人的气味。嗅觉里没有任何真切的感受,就像眼前的躯体其实并不存在于世一般。
    林瑾一点一点剃过去,直到毛发也不再是他身体的覆盖。
    他终于回到了降生于世的样子,赤裸的,光洁的,纯净的。
    从他身上剃下来的毛发被收拢,扔进了外头他的遗物堆里。林瑾跟着巡山队员身后来到了保护站外,看着队员们从陆为的房间里和车里一拨拨拿出东西来。
    他的遗物实在简单透顶。
    几乎一模一样的几件衣服裤子,内胆已经生锈了的水杯,早就用坏了的GPS仪器,指南针,有着缝补痕迹的手套,破了洞的睡袋和保温垫,空空如也的钱夹子。仅此而已。
    队员最后一次从他的车上,拿下来的是一条绒毛垫子和一袋子书。
    那块绒毛垫子其实不是陆为的东西,那是她从哥哥的车上拿下来的。原本想自己留着,当作一个念想。
    上一次离开青海的那天,她靠在车里睡觉的时候,把垫子靠在了脑后当枕头,走的时候也没想起它来,于是东西就落在了车上。
    她没有想到,陆为会一直留着它,将它放在自己的车座上。
    而那一袋子书倒是他的。那是他从北京买下带来的,在火车上翻看过,可看上去还是干净得很。队员一本本将书扔出来,林瑾望看着每一本书的书名。
    那都是关于环境保护的书,诸如在水土流失地带种植植物、如何在冰湖上打捞卤虫等等。他做了将来在可可西里做一番作为的准备,可这一切都已经戛然而止。
    他的遗物被浇上了汽油,火折子一扔,烈火熊熊燃烧起来。那冲天的火光从保护站敞开的大门之中渗入,照亮了屋中的陆为,将他的影子照在那面绘制了可可西里地图的墙上。
    火焰跳动,人影恍惚。
    笔画的痕迹和他的轮廓相重迭,燃烧的是他的遗物,也是他曾经活过一场的痕迹。
    东西虽然不多,但这场火烧了很久。等最后一丝火苗熄灭已经到了夜里。
    来悼念的宾客在天黑前纷纷离去,保护站内外只剩下了巡山队的人,和留在陆为身边的林瑾。没有人问她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也不会有人想着要赶走她。
    他们心里甚至有些欣慰。
    队长孤苦了这么多年,身边除了巡山队的弟兄之外,从来没有过别人。巡山队的队员,就算没有女人和孩子,起码还有父母亲属。
    可队长什么都没有。他一个人来到可可西里这么多年,没有父母,没有爱人,没有子女。他孑然一身地活着,孑然一身地死去。
    终于在他离去之后,出现了一个愿意替他守灵的女人。
    队员们不约而同地将灵位前的位置留给了林瑾。
    她守在陆为的身边,一夜不曾合眼。
    这个夜晚她想了很多个如果。
    例如,如果她当初没有来到可可西里认识陆为,这一次陆为是不是就不会到北京来找她,就不会在格尔木时身上连把枪都没有。
    如果在北京的时候,她多留陆为半天,让陆为改乘午后的火车,那么陆为就会在中午抵达格尔木,可以直接驱车赶到保护站,也不必再在格尔木的宾馆里停留休息一个晚上。
    如果她那天能不管什么论文和开学的诸多事宜,就跟着陆为登上那班火车,随他一起回到青海,或许也能在凶手来到之时给陆为一些助力。
    她想了太多的如果,可这许多的如果里,没有一样是真实的。陆为或许曾经有过一万种活下来的可能性,可他终究还是死了。
    盗猎者像为了千百美金杀死藏羚羊一样,为了钱财,杀死了他。
    天色尚未亮起时,保护站外传来了吉普车的声音。是扎西开着车回来,带来了两个喇嘛。
    尼玛看了眼时钟,站了起身。
    巡山队的队员们齐刷刷地站起来,而多吉则拿出绳子,将要将陆为捆到桑杰的背上。
    在他们动手之前,林瑾又一次站到了陆为身边,俯下了身,将自己的额头与他的额头相抵。
    她在他的唇上轻轻亲吻。
    他的唇粗糙又冰冷,深刻的纹路与过往并无什么不同,却再也没有以往的滚烫。
    她看着他被抬起,身上渐渐缚满绳索,被带到了天葬台。
    陆为的天葬台选在了楚玛尔河畔。
    来参加他天葬的人并不多,巡山队的队员、两个喇嘛、一位天葬师,还有林瑾。
    他的尸身被放置在了一块巨石上,一旁的多吉点起牛粪与糌粑,引来盘飞的秃鹫和山鹰。喇嘛在尸身的周围吟诵经书,超度往生。
    前一天在格尔木时,有人曾说,陆为生前卖过藏羚羊皮,身上沾染了罪恶,山鹰不会来吃他。
    林瑾不信。
    她安静地站在人群之中,看着喇嘛离去后,天葬师用刀子在他的后背上划下横竖三刀。皮肉绽开,四肢拆解。他的血肉被一片片割下,而他的骨头被锤子一块块敲碎,拌上了酥油和糌粑。
    天葬师将手中之物高高举起,以呼唤山鹰与秃鹫。
    碧蓝的天空中响起山鹰的雄鸣,偌大的鸟儿从天而降,从喇嘛的手上吃走了陆为的第一块肉。
    一个完整的人,从头到尾,变成了粘连血腥的肉泥。他越来越破碎,天葬台上空聚集的大鸟也越来越多。它们争抢着陆为身上的一切,从皮到骨,再到内脏,什么都没有留下。
    林瑾忽然想起了自己很久以前做过的一个梦,梦里的自己变成了鸟儿,在与同类夺食一个被天葬的人类的心脏。
    那时候她以为,这个梦源于哥哥带来的遗憾。
    时至今日才明白,那个看似是梦的幻境,其实是命运的预言。梦里的那具被分尸的尸体不是哥哥,而是如今碎在这里的陆为。
    梦境早就告诉过她将会有这么一天的到来,那个说要一辈子守着可可西里的人,没能一辈子守下去。
    天葬台上的所有,都被大鸟夺食一空。
    喇嘛说,只有灵魂最纯粹的人,才会在天葬时被吃得没有一点遗漏。
    林瑾站在血泊之中,深深看着那些低空翱翔的鸟儿。
    *
    陆为的天葬结束后,林瑾离开了青海。
    多吉送她到格尔木,而她回到了北京,继续着自己的学业。
    陆为没有遵守诺言,他没有等她,也没有好好活着,但她想要遵守答应陆为的那些话。好好读书,好好生活。这是他给她提的最后一个要求,也是她答应过他的事。她没有别的能为他做的,只能回到北京,如他所说,好好读她的书。
    北京离可可西里实在太远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关于可可西里的消息,她都只能在报纸和广播里零星地听说。
    陆为去世之后,野牦牛队队长一职由尼玛接任。但尼玛在任上还不到两个月,就因曾参与贩卖藏羚羊皮而被拘押。与他一同被拘的,还有其他四个巡山队员。
    尼玛被抓后的短短半个月中,卓乃湖哨卡的阿力、刘威,和保护站的桑杰等六人,又因违规杀人罪而被公诉拘押,择期开庭。
    想死在可可西里的陆为,没死在可可西里。
    而一直想到北京来看看外国人的阿力,却一辈子都没有走出青海。
    曾有着“高原保护神”称号的可可西里巡山队野牦牛队,在队员逐一离队后,最终被整队撤销,再也不复存在。
    陆为一死,他生前苦撑着的一切就都垮了。
    林瑾读着报纸里的新闻,看着评论家们对野牦牛队和陆为毁誉不一的评价,脑海中浮现出当初的那些见闻。
    在可可西里的那些日子,她看见的,是一群贫困潦倒到无以复加的汉子,靠着最简陋的枪支和装备,在挽救着一片充满罪恶和杀戮的土壤。是一个孤勇奋战的战士,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撑起这片数万平方公里的高原。
    林瑾放下报纸,将手里的烟深深吸入肺腹之中,又缓缓吐出。
    她终于明白了很久以前,陆为所说的那句话。
    她的这颗心,以前总是把事情往理智的方向条分缕析出来,想明白一个为什么。
    其实陆为早就说过的,不是所有问题都有答案。当初听见这句话时,她心想着,答案肯定是有的,只是要费心力去找罢了,恰巧她有面对一切风霜的心力。
    可如今她才醒悟,原来陆为一直都是对的。
    不是所有问题都有答案的。
    *
    1999年,在原可可西里巡山队队长陆为去世一周年之际,中、美、法、尼泊尔等藏羚羊主要产地和销售国代表在西宁召开会议,共同发布《关于藏羚保护及贸易控制的西宁宣言》,明确各国打击制止藏羚羊产业链的责任,展开国际合作,共同营造保护藏羚羊的生存环境。
    2000年,可可西里地区最大的藏羚羊盗猎团伙马阿大在潜逃期间被捕,以盗猎、走私、组织黑恶团伙、谋杀等多重罪名被公诉,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2001年11月14日,昆仑山口发生8.1级地震,在地表造成了巨大的断裂带。布喀达坂峰的冰峰在地震中崩落,巨大的冰川在山谷里横砸出一道天堑,此峰也因此再也难以攀登。
    2002年,林瑾硕士研究生毕业,就职于可可西里管理局,为可可西里的动物保护事业奉献终生。
    ————
    全文完。
    本文由真实事例改编创作。
    感恩读者们的一路阅读和陪伴。从事写作三年来,《迭裂黄堇》是我所写的第一本po文,也是三年以来让我最意难平的故事。写完它已经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但我依然没有走出来,目前创作新的故事时也是精神寥寥。
    读者朋友们的每一条留言,我虽然没有一一回复,但每一条都认真看过。从最近的留言区中,我能看出大家对于he结局的期盼。就我个人而言,我也希望陆为和林瑾能好好地活下去,长久地陪伴下去。我想过给他们安排美好的结局,可最终还是坚持了原定的故事走向。倘若有被此伤害到情感的读者朋友,我对此深感抱歉。
    看过电影《可可西里》,或是对可可西里地区有一定了解的朋友们可能也感受得到,陆为和巡山队众多成员的形象在现实中有原型群体。虽说陆为的形象并没有具体的人物原型,但他的身份和事迹有两个主要参考对象:第一位是野牦牛队第一任队长杰桑·索南达杰,其于1994年1月18日死于一人与十八名盗猎者枪战的冰原上;第二位是野牦牛队第二任队长奇卡·扎巴多杰,其于1998年11月,在北京组织募捐后回到青海,在家中被盗猎者连开两枪杀害。野牦牛队的原型群体西部工委野牦牛队于2000年底被整队撤销,其中8名队员因各种原因被批捕入狱。
    其实,当我决定写作一个关于可可西里的故事时,我的主角就已注定踏上赴死的征途。万幸的是,如今的可可西里已经十几年没有响起过盗猎的枪声,“陆为”们和“林瑾”们拼死守护的那片净土,也正在逐渐恢复以往的纯洁和活力。
    再次感谢读者朋友们的阅读和喜欢。故事的大门永远为读者打开,我们下个故事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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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本文参考资料包括但不限于——纪录片《平衡》、电影《可可西里》、图书《亲历可可西里十年:志愿者讲述》、纪录片《无穷之路2》、杂志《西藏人文地理》系列文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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