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冲到床边,把报纸翻得哗啦响,卫来撑起身,头有点昏沉:“看见谁?”

    可可树完全忘记了和卫来尚在冷战这回事,刷地抽出一张:“找到了。”

    他把报纸送到卫来面前。

    一大张照片,占了报纸半幅,上头有七八个人,站立着鼓掌,标题是——国家纪念馆获批,即将开工。

    卫来懒得看大幅的报道:“什么意思?”

    “四月之殇六周年,有纪念活动,国家纪念馆的设立得到批复,这几个人都是高官,中间那个就是总统。”

    卫来还是有点发懵:“你看见……总统了?”

    可可树摇头,指向边上的一个:“这个,至少是卡隆现在的第四、五号人物,下面特别提到他了,你自己看。说他上位很快,尤其是他主张追缉战犯,很得民心,几年前他还组织游行示威,指责政府追缉不利,后来大选获得票数支持,又得到当权者赏识,步步高升。”

    卫来反应过来:“你在门口看到他了?”

    “是啊,从一辆防弹车上下来,几个人簇拥着,那架势,我保护的人多了,一看就知道是大人物,旁边的都是保镖。我就说眼熟……”

    话还没说完,卫来忽然劈手拿过报纸,起身出去了。

    可可树探头,看到卫来在院子里拦住了刀疤。

    ——

    卫来把报纸送到刀疤面前,指住可可树说的那个人。

    “这个人,是来听审的?”

    刀疤斟酌了一下,可能觉得瞒着也没太大意义,于是点头:“是。”

    “你说岑今的案子特殊,就是因为卡隆的高官关注?”

    刀疤不否认:“一来性质的确恶劣,二来高官关注也是原因——这奇怪吗?上头特意打过招呼的案子,执行者总会更慎重点吧?”

    卫来冷笑:“可以啊,你们的关节都通到政界去了。”

    刀疤耸耸肩:“告诉你也没什么,这位恩努先生,本来就是上帝之手的创始人物,战后,政府在追缉战犯上不是很积极,他代表了一种政治意见,组织过游行,他和支持者们被催泪弹驱散的画面,至今在有些节目里还能看到。”

    “上帝之手,开始规模很小,不比你背后的保镖代理大多少——它是随着恩努先生在政界的一路走高而壮大的,联合国在卡隆设有针对屠杀事件的专门刑庭,六年了,起诉不到二十人,花了三亿美元还多,这进展,政府都坐不住了。据说内阁一直在秘密讨论,把上帝之手整编成刑庭的辅助机构,时间问题而已。”

    卫来半天才说了句:“那恭喜你们了。”

    这是好事,但不是好消息:上帝之手即将整编,以后国家力量可以更名正言顺地介入和支撑,岑今即便能够逃亡,舒心的日子也不可能有。

    也许,唯一的希望真的如刀疤所说,就是寻找证据。

    但证据在哪呢?

    ——

    审判定在晚上六点,这之前,卫来给麋鹿拨了个电话。

    麋鹿苦口婆心:“卫,真不是跟你对着干,我跟对方沟通了很久——对方就一个要求,证据拼证据,到时候,你要尊重审判结果。”

    卫来问:“你相信岑今的话吗?说真话。”

    麋鹿沉默了一下:“你知道的,我一开始就觉得她奇奇怪怪的,她那么精明,编一个几乎找不到破绽的故事不难啊。”

    卫来苦笑,顿了顿说:“这样吧,结果没出之前,你还是尽量帮我忙。你翻一下岑今的社论,据说她有风格上的大转变,我想知道具体时间;还有,热雷米被谋杀,我想知道再多一点的细节。”

    放下电话,可可树斜眼看他:“有用吗?”

    卫来说:“这就好像挖井一样,你挖到两米撂担子不干了,你永远没水。”

    如果一直挖呢,也许依然没水,但只要铲子不停,下一刻就会有希望。

    而希望没有耗干之前,他不准备停手。

    ——

    六点。

    审判在疗养院角落处一间不起眼的屋子进行,形制仿通用的刑庭格局,陪审团大概十多个人,有两三个戴口罩帽子,并不想暴露面貌,而其它人似乎见惯不惊,并不好奇。

    角落里辟出一块,作特殊旁听席,卫来一眼看出,包边的都是单向镜,外头看不到里头,但里头可以看到外头。

    卫来对可可树示意:“那个大人物,大概就坐里头。”

    可可树很警惕:“卫,我告诉你,你可别动什么绑架人家当人质的念头。”

    卫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忽然看到岑今进来。

    她精神还好,没什么表情,目光浅淡地扫过他,很快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一整套的宣布开庭程序,卫来听得如风过耳,烦躁着为什么庭审纪律都要申明那么多条。

    代表上帝之手主控的是个中年女人,文质彬彬,读起诉书,等于是把保护区的过往梳理了一边,而还没等她读完,庭下已经一片哗啦。

    岑今坐着不动,好像听不到那些窃窃私语。

    轮到岑今做陈述,她语气并不激烈,给出另一版本,把起诉里的不实部分一一否认。

    控方询问她时,可可树已经打了两个呵欠,胳膊肘捣了捣卫来,低声说:“这也太无聊了,打一架多干脆。”

    卫来心里说:那是因为你不关心。

    他没有漏过每一句对答,头皮一直发紧。

    那个中年女人,问的不紧不慢,十句有九句是“是不是”式的。

    ——“是不是你建立了保护区?”

    ——“你的同事失去音信之后,是不是你主动和热雷米、瑟奇进行了合作?”

    ——“是不是你召集了小部分避难者,向他们传达了逃难船的消息?”

    ——“后来,你是不是清楚知道,这是一条死亡路线?”

    ……

    岑今一路都答“是”,声音越来越低,停顿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卫来几乎坐不住,但无计可施。

    有女证人到场,幸存的175人中的一个,法官问她:“你觉得在保护区,谁是真正的主事者?”

    女证人看岑今:“是岑,我们都知道她为国际组织工作,联合国的车队撤员时,她是获准上车的……热雷米和瑟奇后来才加入,我们不知道他们是谁,岑说他们也是志愿者,我们相信岑,所以我们也相信他们。”

    岑今的身子瑟缩了一下。

    而意料之中的,真正让人崩溃的,是证据环节。

    那个中年女人首先出示了一份清单:“这是292名保护区人员的名册清单,六年前热雷米交出的原件,是175名,保存在国家档案中心。我们经过比对,确认292人中,175名符合原件,117名在失踪者名单里。”

    但她没有说出来源,只是说来自上帝之手的一位重要人物:“正是因为他给出了揭发的信件,指出这个保护区的秘密,又给出了名单,我们才开始去怀疑热雷米这个无数光环的人物,否则真相还不知道要湮没多久。”

    卫来的目光落在那个特殊旁听席上:是恩努吗?当时他不应该在保护区中,不然媒体早把这段经历挖出来了,他是有亲友在那里罹难,所以尤其关注岑今的案子?

    出示的第二类证据,是当时保护区里避难者的信件和日记。

    中年女人读的内容都很关键。

    ——“包括我在内,岑的房间只有八个人,岑说,大河上有一条船,船票很贵。但我们没有人觉得贵,和命相比,那真的不算贵……”

    ——“我注意到,已经有几次了,岑在半夜送走外勤,天不亮就起来等,他们凑在一起说话,很高兴的样子。我忍不住,找机会问了岑,岑说,只是转移了一些人去临近的保护区……”

    照片和银行账户资料来自瑟奇,足以证明岑今和胡卡头目有交往,并且,从账面上看,她当初拿到的钱是最多的。

    而令卫来最意想不到的,是瑟奇的一段死前录音。

    审判室里静得可怕,录音机在放带,透过透明的卡壳,可以看到磁带慢慢地转,瑟奇惶恐的声音放散在空气里。

    说:“真的是她主使的,我和热雷米都是听她的——我们是淘金的,我们不懂那么多,她是高材生,她知道很多例子,她教我们的,我们只是照做……”

    “热雷米一直担心被她灭口,说她迟早收拾我们,我们还做了应对,我一直不大露面,这样她就找不到我——热雷米死了之后,我找上她,她辩解说是事发了,卡隆的复仇者做的,还让我赶紧逃跑……”

    卡带停下。

    法官问岑今:“你是否和瑟奇有过上述对话,指出热雷米死于上帝之手,然后让他逃跑?”

    岑今沉默了一会,说:“是的。”

    卫来心头蓦地一沉。

    那个中年女人霍地站起来,语气渐转愤怒:“我提请刑庭不采纳被告的自辩内容,因为不可信。这个女人在撒谎,我们有足够的证据证明,热雷米并非死于上帝之手。在我们找上热雷米之前,他就已经死了。”

    ……

    庭下乱起来,议论声潮一浪高过一浪,可可树凑过来,问他:“你现在还相信她吗?”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卡隆的原型,卢旺达大屠杀,前面好像也提过,发生于1994年,真实情况比卡隆要悲惨的多,国际社会一般认为屠杀进行了三个月,死亡人数在80到100万之间。

    事情平息之后,联合国确实在卢旺达设立了专门的刑庭,但进展缓慢,根据我之前看到的资料(可能不是最新,仅作参考),近20年的时间,起诉了93个人,花费了17亿美元,这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很多人都躲藏在非州之外的地方。

    据卢旺达政府预计,按照这个速度,想为死难者声张正义,估计要花200年的时间。

    于是卢旺达政府提出了一套“盖卡卡程序”,具体操作是社区审判当地居民,鼓励罪犯自首,取得受害者家属的宽恕(都不知道咋想出来的……)。但这套程序被指责非常混乱,没有逻辑性,多方反对之下,于2012年废止。

    第58章

    当天没有出结果,要综合各方意见作评议。

    但结果似乎已经显而易见:岑今先被带回去,起身时,几乎是迎着刀子一样的森冷目光。

    人员陆续散去,卫来坐在椅子上没动,可可树知趣地不说话,腮帮子一鼓一缩,百无聊赖看屋子内外。

    末了,卫来说了句:“我去看看她。”

    这第二次探视,气氛明显凝重,门口的守卫增加了,虽然不至于贴身紧跟,但是也不允许关门,一切举动,都要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进行。

    岑今情绪明显低落,见到幸存的保护区证人,对她冲击很大,她说起那个女人:“叫阿西娜,是最早进保护区的,那时候16岁,一直哭,我安慰了她很久,后来我教她包扎,给我打下手——你听到她自陈身份了吗,她现在是个护士。”

    她居然还有心思关心这个。

    卫来打断她的话:“热雷米,还有瑟奇后来找过你的事,你没说过。”

    岑今看了他一会,忽然笑起来:“卫来,遇到你之前,我活了27年,跟你相处,现在……还没满一个月,跟你讲我过去的事,也只一个晚上,我有很多事都没说过——想全说完,给我一年都不够。”

    卫来苦笑,然后点头:“说得也有道理。”

    岑今说:“庭审这个结果,也在预料之中。热雷米很聪明,心里有鬼的人,总担心事发,要想尽办法编故事来圆——他知道真相是什么,他一定把整个过程掰碎了分析过,在每一处零敲碎打,以便万一出事,可以有一套更完美的说辞。”

    “他说得没错,除非我永远瞒着,否则不管在哪里告,卡隆也好、联合国刑庭也好,我都告不赢,没人会相信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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