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岸边”,有一次,教官把他们带到一个地下全息训练室。第九区有很多全息训练室,但弗伊布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全息训练室,非常大,并且四面都是投影仪,设备一打开,喔,以假乱真。
    那次训练是非常简单,非常基础的射击训练。非实弹,模拟枪。
    有大约三分之一的哨兵在第一次测试时没能达到他们原本的水平。非常非常逼真到完全会让你感觉这就是真的的全息投影里出现的靶子是,没有任何武装的,看起来就是平民的,普通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哭泣着,尖叫着,哀求着。
    不是所有靶子都必须击中。没有进行攻击的平民不可以射击,然而,想要攻击的人可不会一上来就摆明出一副攻击的态度。
    在所有尖叫着对生命的渴望的人中,杀掉一切可能会杀掉你和你的队友的人。错杀是允许的,因为你穿着制服,你出现的那一刻,守法的公民应该自觉地举起手,不再轻举妄动,努力向你证明他们没有威胁,而不是你去努力识别他们其实无辜。比起错杀,不被允许的是错过。
    弗伊布斯没有错过任何一个。
    他换弹夹。房间里已经没有别的人声。他对地上的尸体补枪,一发在额头,一发在胸口。装了消音器的枪声只有哨兵才能留意到,而这座城市,基本没有哨兵。
    到达此地前,他已经详细阅读了任务资料。但是来到指挥中心后,对面的人还是抓着他又说了一大堆他已经知道的事。无非就是——目标非常危险,他执行任务时要绝对小心谨慎,在潜入目标的住所和目标遭遇后不能有任何犹豫;目标恶贯满盈,长期严重违反药品管控条例,靠非法产业获得的巨额资产雇佣叛逃哨兵向导保镖逍遥法外至今;目标罪有应得,七年前他被逮捕,并没有被叛死刑,而是二十五年的监禁,但他雇佣的保镖协助他越狱,那起越狱事件造成了该监狱一名哨兵守卫的死亡和数目普通守卫的残疾。
    说来说去就是,这帮人不信任他的能力,觉得他执行不了这样的任务——暗杀,并且,清除在场所有目击者,如果不幸他们存在的话。
    他一边补枪,一边向指挥中心汇报。名字,清除;名字,清除;名字,清除。有两个人不知道名字。目击者一号,清除;目击者二号,清除。从他通过通风系统出乎意料地出现在这个房间,到五个人确认死亡,大概过去了有三分钟。他告诉指挥中心:完成。指挥中心告诉他:出口安全,现在撤回。
    不到十秒,他就会从这个房间消失,然而,那串脚步声接近得很快。所以弗伊布斯抓住绳索的同时,掏出枪对着门口。
    门被推开。他没有扣扳机。
    “爸爸……海莉丝阿姨……不……”
    那是个看起来几乎和他一样高的少年,也是深棕色的头发,眼睛不是绿的,是灰蓝色。这双灰蓝色的眼睛四下乱颤,把房间里的每一具尸体都看过一遍后,对上哨兵的绿眼睛。少年失去力气一般坐在地上。他睡衣下的身体看起来比弗伊布斯瘦削多了,白皙多了,一看就是从来没接受过什么训练。
    “C01,开枪。”耳麦里的声音紧张起来。
    弗伊布斯看着这个陌生的少年,仍旧没开枪。那个少年身上隐隐浮现出什么东西,一个动物的雏形,一些发光的影子。精神的力量正试图从这颗受创的心中出来,到这个物质世界里来,对它做出点影响。少年张开嘴,将要开始尖叫。既是发出声音,也是发出精神冲击。他将觉醒。
    “C01,你在犹豫什么——”
    啪,啪。装了消音器的枪声并不响亮,却也清楚。一枪在眉心,一枪在心脏。
    “报告B01,目击者三号,清除。”弗伊布斯说,接着离开了这个房间。一切顺利,他坐上接应的汽车。这条路黑漆漆的,车窗外要过好久才能经过路灯。
    司机没有和他搭话,一路上,他只接到了耳麦里传来的一个问题,是赫尔海姆的声音:
    “弗伊布斯,你刚才为什么犹豫?”
    “我好奇,”他回答,“他究竟会觉醒成哨兵还是向导。”
    耳麦里,背景音中传来零零落落的笑声。
    “那你为什么没等下去呢?”
    “他太吵了,影响任务。算了。”
    “很好,弗伊布斯,”博士说,“永远记住,任务是第一位。”
    任务是第一位,这也是公海的教官们反复对他强调的。有一天他在模拟真人影像的射击训练结束后,问他那位长期教官:杀真人是什么感觉?
    很糟。那位老师回答他。第一次最糟,第一次往往需要很长时间来恢复。
    他便对他说:我一定不需要很长时间。
    他的老师就笑着摇摇头,告诉他:花时间平复夺走生命带来的阵痛,不是一件丢脸的事,男孩。感到痛苦,不意味着弱小;感到痛苦,却不畏惧痛苦,继续往前走下去,才是强大的表现。如果有一天,你执行了那种任务,感觉很糟糕,千万记住——不要在执行任务时怀疑自己,更不要质疑任务本身。执行,完成,回来。回来后,有许许多多人会为你提供帮助,疗愈你遭受的所有创伤。
    汽车没有带他回到那个临时指挥中心,而是回到了黛安娜她们呆的安全屋。雷古拉把他领进去,告诉他洗完澡去二楼的房间睡觉,记得动作轻一点,黛安娜也在那个房间,她已经睡了。
    他脱下了溅到血渍的衣服,洗了澡,擦干自己,换上另一套给他准备好的睡衣。这套睡衣和那个死去的少年穿的睡衣完全不像。他甩甩头,似乎是试图把无谓的思绪甩出脑海。他走进二楼的房间。
    在昏暗的夜色里,弗伊布斯看到黛安娜没有睡,睁着眼睛,看着他。
    这里有两张单人床。少年犹豫了一下,没有去那张显然是为他准备的床。他坐在黛安娜床边,握住她的手。一个联结悄悄形成。
    嗨,弗伊布斯,你好啊。
    黛安娜,你为什么没有睡觉?
    我刚才感觉到了一种感觉,醒来了。
    是什么感觉?
    我说不出来……弗伊布斯,你去执行了什么任务?
    他可以不说。他最好不说。任务信息最好不要对无关人员提起。对自己的向导,有一定豁免权,但最完美的还是,一个字也不提。
    我去杀人了。弗伊布斯告诉黛安娜。接着他听见,黛安娜的心跳变快了一些。同理心,弗伊布斯知道,黛安娜比他有同理心,现在黛安娜在同情被他杀掉的不知名的人。有一点不明原因的低落和沮丧浮现在他心头。
    黛安娜的心声划开这点负面情绪,出现在他心头。
    哦,这样啊……雷古拉告诉我,也许你回来会需要疏导,如果你向我提出,我可以给你疏导。你需要疏导吗,弗伊布斯。
    弗伊布斯感到厌恶。一个心灵密探,一个把她翻找出的所有情绪泄露出去的告密者。第一次杀人后的感觉是什么?不,我没有太多感觉。我不觉得糟糕,更没有痛苦。因为死的是别人。我为自己完美地执行了第一次任务感到满意。
    我不需要疏导。他告诉黛安娜,然后切断了联结。切断联结的感觉比杀人的感觉鲜明多了,让他觉得糟糕多了。他清除的六条性命属于六个他不认识的人,而他清除的联结,属于他认识十四年的黛安娜。他松开手,站起来。
    “弗伊布斯……”黛安娜坐起来,叫住了他,“罗莎琳德说,你可能需要的是我抱抱你……你需要吗?”
    他回过头。月色里,她浅色的头发和浅色的眼睛比阳光下更显眼,就像它们是会发光的。
    他想继续告诉她,他不需要。
    黛安娜没有等来他的回答。可是,黛安娜是向导,向导可以直接看透心灵。黛安娜比别的向导能看他看得更多,更透,哪怕她才十四岁,而且还没有和他结合。
    “好的,弗伊布斯。”黛安娜说。
    她起身跪在床上,张开手臂。
    弗伊布斯转过身,也张开手臂。拥抱的感觉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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