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输了。”

    胜负已定,谢道还没说话,蔚潇却忽然抽过棋局,黑白子在盘上一晃,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只见着白作一堆,黑作一起,局势已散了。谢道微微将眉头一蹙,却不言语,已是不知神游到何处去了,白衣人捏着棋子,也是老神在在。

    “我不服!”蔚潇搁了酒壶,拧住白衣人的袖子,只嚷道,“你跟阿道说他那小徒弟分心!胜之不武!”

    白衣人慢条斯理的拣起棋子,玉白寒石浸入粼粼水中,同他葱根般的手指相映成辉,不急不缓道:“我就是这般不爱跟你下棋,输了皆有我的过错,赢了便是我的无能,你好在寻个徒弟,否则瞧再过几年,我理不理你。”

    蔚潇便“呸”了一声,怒道:“我需要你来理我吗?”

    白衣人手一顿,便抬头瞧了她一眼,双目凛冽而稍纵即逝,看得蔚潇心中发慌,又问道:“你瞧什么呀。”白衣人却果然不再理她,只顾自己收棋,蔚潇见他不说话,只摸摸鼻子,讪讪去与谢道说话,也不理会白衣人了。

    只是蔚潇想与谢道说话,谢道却又问她自家徒弟的事儿,仿佛真是走火入了魔,看得蔚潇好一顿无名火气,只没好气道:“瞧你这模样,真是不知道到底谁才是师父,你那徒弟叫你这般心烦意乱的,只不过是同你置气而已,不晓得的,还当你是讨了个媳妇。”

    谢道便将脸色一放,皱眉说道:“你浑说什么!”

    “好嘛,你那宝贝徒弟半分也说不得。”蔚潇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谢道生气起来,当下便软和了态度,只温声道,“你寻常平日里,纵有千娇百媚的姑娘,也难见你多看一眼,没想着却是对徒弟耐心的好脾气。”

    白衣人这会儿已经收拾完了棋子,他引了山间水露,取过搁在栏外的长长一截竹筒,只用尖嘴朝下,一整筒的山泉便冲洗下来,将整具棋盘都洗得干干净净,水儿四溢出边缘,也顺着底下的凹槽流了出去。

    他一直听着蔚潇说话,却忽然轻轻笑了笑,淡淡道:“只怕不是每个徒弟,都叫谢道这么上心的。”

    “你方才不是不理我吗?”蔚潇冲他做了个大鬼脸,笑骂道,“我就知道你这话精憋不住。怎么,又有什么高见。”

    “你好大的脸面。”白衣人嘲弄蔚潇自作多情,却也不多为难,便低声笑,“谢道甚么人,你我还不清楚,他这徒弟,怕是意义非凡呢,否则这许多年来,你见他对谁这般上心。”

    谢道置若罔闻,仿佛神游天外,并不在意。

    蔚潇一愣,不是十分明白,便轻轻“啊”了一声。

    白衣人此刻才说道:“他这徒儿有趣的紧,莫说是他,便是我,也很是喜欢。”

    他话音刚落,谢道便猛然抬起头来,一双眸子冷电般扫过白衣人的面孔,手中杯子举了又放,只淡淡道:“好友慎言。”

    白衣人端起一杯冷茶饮下,瞧着蔚潇抽了一口气,不动声色的笑了笑。

    未过多久,谢道便要回去看他那徒弟,同白衣人与蔚潇打过招呼后,便瞬息化光离去了,不见往日飘逸之态,可见何等心急。蔚潇知他日常探望还在后山的荆淼一次,平日不说还好,现在一想,却觉得师徒之间亲密在所难免,但如谢道这般,却未免过度亲密了。

    “臭屁精,你说阿道他……他是个什么意思?”

    蔚潇难免想得多些,心中不由有些惶惶,便转头去看白衣人。却岂料“启发”她的白衣人倒是不紧不慢,毫不在意一般,只平平静静的拂过棋盘水面,拨去清水,慢慢放上棋子,只道:“能是什么意思,谢道孤身多年,对于首徒,自然是多加照拂。”

    这话说得空泛,蔚潇知他不想继续说下去,便翻个白眼,却不便再提,只拍开酒壶,狠狠灌了一口,不再想这些事儿。

    白衣人便轻轻一叹:“还是与棋鬼下棋来得有意思。”

    言语之间,已是无视了蔚潇。

    ☆、第二十七章

    师徒俩这一置气,便足有半年之久,唯一的好消息约莫是荆淼辟谷有成。

    后山僻静,荆淼在山中修炼,也浑然不觉岁月如梭,更是不知这足足百余日,谢道每一日都来瞧他一眼。其实这许多日来,荆淼虽说除了修炼便再没做其他事,但怎么也想开了,只是后山修炼叫他深知自己平日是何等懈怠懒惰,便不再回紫云峰。

    这些时日来荆淼没怎么见过谢道,自也不能说些什么,只是必要时回紫云峰去沐浴更衣,不再多加饮食了。谢道似乎是认定了他还在责怪自己,别说他本人在紫云峰上不曾见面,就连甘梧也没了影踪。

    荆淼本就离群索居,在后山又呆了小半年,门中弟子也不大识得,只是算了日子,知秦楼月的好事将近,他约莫要迎来第一个认识的师侄或是师侄女了。

    自紫云峰回来,荆淼中间刻意抽空去了一趟惊雷峰,知前不久一位长辈召见,凌紫舒夫妇二人赴约去了,便又打算折返回后山去了。唯一值得注意的是,苍乌师叔也不知是怎的,看着他的目光既是欣慰,又是悲叹,长长叹气一口,直叹得荆淼鸡皮疙瘩落了一地。

    长者出来看了他好几眼,忽然问道:“你打算何时从后山出来。”他的语气听起来与严苛的面貌一般波澜不惊,不过他肯屈尊出来见荆淼一面这一点,已叫荆淼十分受宠若惊了。

    其实即便苍乌不说清楚,荆淼也大概明白的很,所谓后山只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问话约莫是问他打算何时与谢道和好。

    荆淼早已不怪谢道了,这事儿本也与谢道没什么干系,只是当时他自己一下子拧着想不开罢了。只是他说放下了,早已不在意了,旁人总当他说谎,总是质问他为何还去后山。

    后山僻静,不过方寸之地,一目便可望尽,不似紫云峰宽阔却空旷,看着热闹,事实上却没什么人烟。

    在紫云峰上荆淼总有期盼,等着段春浮或是谢道来探望他;可在后山,他却谁也不会期待。

    荆淼道后山清净好修行,这本是天大的实话,却无一人相信。

    …………

    “嘘。”

    “师兄……我有点儿怕。”

    两个孩子摇摇晃晃的攀在狭小山路上,带头的那个男童一手牵着女童,一手捏诀御剑,冰蓝的小剑环绕在他身侧,盈盈流光,煞是好看。

    “不是你说想见见你师兄的嘛。”

    男童老大不高兴的说道:“咱们都到这山道上来了,你怎么跟我说害怕了?女孩子就是胆小。”他噘着嘴,言语之中已然挂上几分不以为然与嫌弃。

    “人家……人家原也不知道这么高。”女童听男童语气凶恶,不由哽咽起来,委委屈屈的垂着泪,却强忍着,并不敢大声哭闹,“要是摔下去,或者被师兄发现,那可怎么办呀。”

    他们俩都是模样小小的,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女童紧紧抓着男童的袖子,小心翼翼道:“我听师姐们说,师兄被罚到后山面壁思过大半年了,爷爷以前罚我,最多只罚一顿饭的……要是咱们被师兄发现了。”

    在她小小的心里,只觉得面壁半年,已是非常吓人的过错了,自然犯错的人,一定也有他的不好跟不对。

    男童一听,倏然也有些发毛,他比女童懂得多,自幼长在师姐妹之中,消息也知道的清楚些,只是知道宗门里有位特立独行的师兄,是谢师伯唯一的弟子,因为惊雷峰一位被逐出师门的师兄与谢师伯顶撞而受罚。

    顶撞师长,这对男童而言,也已是极为骇人的事了。

    只是男童生性倔强的很,察觉自己生出怯意,反而狠了狠心,拽着女童往山道上走去,似是给自己壮胆一般,故意大声说道:“又没甚么关系,后山是有禁制的,我们俩都来到这了,你要是害怕,我可不陪你回去。”

    女童便只好委委屈屈的应了。

    后山山腰与主峰连有一条羊肠小道,通着山径,男童与女童未能御剑,自然只能靠两条腿走路,至多偶尔给自己施个轻身咒,如此走了大半天,歇歇停停了一会儿,总算攀上了山崖。

    整座后山被锁链牵制,束缚于主峰之后,藏身于深山绝岭之中,山径崎岖,饶是男童如何胆大,走得越高,渐渐云雾缭绕时,也不由有些脚下发飘。然而他性情执拗倔强,纵然脸吓得青白,却也不改初衷,硬是硬着头皮往上走。

    倒是女童被吓住了泣声,捂住眼睛抓紧了男童跟着走路。

    山径到了尽头是山体的一部分,垒着巨石,男童站在边缘处往下看去,他年纪尚轻,还不知什么叫做豪情万丈,却觉得胸中充满了勇气,这会儿已是毫无畏惧,便牵着女童,两人抽出法器做垫脚托着,爬上了一块突出的山岩。

    女童中间倒被鸟雀与瀑布吸引去了注意力,但男童却是一心一意往上攀爬,他这会儿也不是非要见到那位传说中的师兄不可了,反而更像在挑战自己能走得有多远,便不甚耐烦的催促着女童,叫她赶紧爬上来。

    他们二人天资具是卓越,女童修为尚浅,入门不过半月,且不必说;男童却是自幼在百花峰中长大,师姐妹们十分疼宠喜爱,修为上不缺指点,法宝更是琳琅满袋,拿来攀岩自是轻而易举。

    两个娃娃互相拉扯了一会儿,倒也叫他们攀了上去。山岩似无穷尽,男童爬到顶上时,已是精疲力竭,不愿再动弹了,但抬头见到一个人影,却又立刻如兔子般缩了回去。女童刚刚上来,虽有法宝相助仍累得厉害,刚要开口说话,却被男童掩住了口鼻,娃娃下手没轻没重,差点没叫女童憋过气去,狠狠踩了男童一脚才得以自由。

    男童抱着脚跳了一会儿,强忍住了痛呼,瞪了女童一眼,却也不计较,只是同她一块儿踮起了脚,探出头去看那道身影。

    ☆、第二十八章

    他们二人谁也没有见过荆淼,虽有些害怕,却仍是忍不住探出头去看了看。

    荆淼背对着他们盘坐着,身侧立着一把长剑,漆黑的长发散落下来,腰背笔挺,其他也就看不出更多了。

    但对于小孩来讲,历经千难万险才能爬上的山峰上独自打坐的孤人,已经能与许多幻想重合起来了。两个娃娃呆呆的看了一会儿,只眨了眨眼,却发现原地不见了荆淼的踪影,不由揉了揉眼睛,正要再看,忽就发现自己悬在空中,已是被人拎了起来。

    女童不管不顾,捂住脸就放声大哭了起来:“不要吃萌萌!萌萌听话!萌萌乖!”

    男童倒是比女童冷静些,在空中扑腾了两下,两条小短腿猛然蹬了蹬,努力扭过头去瞪后头的荆淼,故作恶狠狠的说道:“坏蛋!放我下来!虞思萌,你不准哭!等会师姐他们又要说我欺负了你了!”他虽是气势汹汹,但声音发颤,两只大眼睛滴溜溜的转着,显然心里发虚的很。

    虞思萌怕得厉害,只抖个不停,捂着脸哽咽道:“萌萌怕,小玖哥哥,他长得吓不吓人啊。”

    这次应话的却不是神玖了,而是一个又清又冷的声音。

    “你睁开眼不就知道了。”

    这声音并不吓人,随着声音,虞思萌跟神玖也被放在了地上。虞思萌这才敢颤颤巍巍的张开五指,从指缝里去看眼前人的身影,但也只看到一片紫衣,她抽了抽鼻子,憋回眼泪,小心翼翼的抬起头,直到把脖子都仰酸了,才看到那人的面容。

    他长得真高呀。

    虞思萌艳羡的想着,下意识看了看身边故作不屑却偷偷打量着的神玖,又努力踮脚去看清紫衣人的五官。

    他有一张看起来并不吓人的脸,五官很端正,唇红面白,寒星般的眼睛像是冲洗得光滑无比的鹅卵石,还有些瘦。

    “你们是谁。”

    荆淼问道,他神情平静,看起来也瞧不出是不是非常想知道。

    “连我你都不知道。”神玖抄着手,臭屁的仰起头,一副了不起的模样,“我叫神玖!”

    荆淼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看虞思萌。

    虞思萌扯了扯神玖的衣角,抹着眼泪小声道:“小玖哥哥,他好像不认识你啊。”

    她说得虽是无心之语,却无意挫伤了神玖的自尊心,他涨红了脸,支支吾吾道:“那是他!是他孤陋寡闻!”又想起刚刚荆淼吓了一跳,神玖越想越是气不平,便叉腰伸手,指着荆淼怒喝道,“喂,你又叫什么?”

    “我……我叫虞思萌。”虞思萌牵着神玖的衣角,也跟进道。

    “你们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荆淼也不回答,只是站在后山这方寸之地里,背对着他们继续盘坐起来,声音不轻不重,不急不缓:“这里是后山,只有犯了大错的弟子才来此地受罚……”他的声音倏然变得阴郁低沉了起来,“你们是哪一峰的弟子,小小年纪的,便来后山受罚。”

    他最后一句说得十分恐怖,倒像是黑白无常前来索命。

    神玖被他的声音吓得小脸发白,虚张声势道:“我们……我们才不是来受罚的!”

    虞思萌紧随其后,乌溜溜的眼睛盯着荆淼的背影,细声细气道:“我是来见我师兄的。”

    荆淼听闻,不由哑然失笑,只道:“这后山只有我一人,哪个是你师兄……”他说罢,突然察觉到话中意思,不由顿了顿,低声道,“小姑娘,你是哪座峰的弟子,师尊又叫甚么名讳?入门已有多久了?”

    “我是紫云峰的弟子,我师尊姓谢,入门半月了。”虞思萌怯生生道,也具都答上来了,“我是听百花峰的师姐说的……我师兄在后山上。”

    她说到一半,忽然伸手掩住了嘴巴,两个大眼睛扑扇扑扇的眨着,神情看不出是惊恐多些还是好奇多些。

    “傻萌,这就是你师兄啦。”神玖倒是不以为意,大大咧咧的说道。

    可荆淼看看虞思萌,虞思萌也看看荆淼,都没有相认的意思。虞思萌瞧着荆淼神态冷淡,想着往日里听见的那些传说来,便忍不住又往神玖身后藏了藏,只探出半张脸小心翼翼的打量着荆淼。

    其实荆淼不是冷着脸,他只是在发呆,或者说是在走神而已。他在后山有小半年了,谢道其中收什么徒弟也不奇怪,听她说是百花峰,谢道不便照顾一个女童托给百花峰也实在正常,而且这两个孩子也没有说谎的必要。

    但到底只是两个孩子说话,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是别的峰主,荆淼多半就信了,可虞思萌既然是拜入紫云峰门下,那就很值得斟酌一二了。

    更何况,小师妹……

    荆淼想到自己刚刚还小小吓唬了一下自己的小师妹,不由觉得十分尴尬,难得同辈之间认识个小姑娘,还没给人家留下点好印象。

    “你们走吧,后山不是什么好值得久留的地方。”荆淼最终只是说了一句,他随手一招,镇阙便冲天而起,青色剑光乍天而起,自九霄冲落,环绕一圈后乖顺的浮在了荆淼右手侧。

    “好镇阙,叫你寂寞了。”荆淼轻轻抚了抚剑身,低声道,“劳你送两个孩子下山去吧。”

    镇阙虽说不及什么神兵利器,却颇有灵性,与荆淼心意相通,便晃了晃剑身,轻轻落下去,只是不肯让两个孩子踩它,抵着两个孩子腰间,不愿再降了。

    神玖与虞思萌还未曾御剑过,虞思萌曾被谢道带着御剑过一次,因而很是憧憬;神玖则是生在百花峰中,师姐们多是些奇珍异宝,专挑秀丽漂亮的御物,用剑的虽有,却也不多,也很是羡慕。他们俩都不由下意识去摸了摸镇阙,却不料镇阙猛然一坠,剑身转了一圈,将两个孩子就这么托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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