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所以世故,是因为必须在群体关係中取得自己与他人的平衡。你要圆滑、要知进退,你会知道什么应该做、什么不应该。你的稜角会缓慢地在岁月浪涌间磨平,你会成熟、会懂事,并学会牵就。
    你会弥足深陷,被流光的岁月改变。
    你会成长、会圆润、会迎合世界。
    可是同时,你也许也会、忘了自己原来的模样。
    顾盼晴究竟与旁人有何不同?
    大概、就是那与普通人相比之下高出太多的显赫家世。
    所以,她可以不世故、不圆滑、不被世界改变,可以随心所欲、甚至狂妄跋扈。
    并且、不会忘记自己原来的模样。
    真是太让人羡慕了。
    还有忌妒。
    纪春花将数学讲义收入抽屉后,便一头将自己埋入双臂间,试图忽略后头太过刺耳的聊天音量。
    其实刺耳的哪是聊天音量,正确来说,应该是聊天内容才对。
    隔壁男同学伸了个懒腰,然后继续低头滑手机,横出一隻手熟练点了两下她的肩,眼都没抬一下,发号施令地十分自然:「纪春花数学讲义借我抄。」
    一秒、两秒、三秒。
    「纪春花快。」腾出的那隻手在半空晃了两下,明显不耐烦。
    他的作业从新生入学开始都是以纪春花写好的为蓝本再加以变造而成。
    然后又过了三秒。
    男同学伸回被无视的手,终于抬眼。
    「纪春花。」他又喊了一次,瞇着眼,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来越……
    「纪春花!」他忽然在她耳边大叫。
    装死的人抖了一下,却仍选择继续装死。男同学也不急,就抱着胸在一旁凉凉看着。几秒过去,纪春花虽依然头也不抬,却果然从抽屉摸出了数学讲义,然后一把往旁甩出去。
    男同学笑得很痞,接过差点迎面痛击的「暗器」。
    他早就料到。
    他就是吃定纪春花是个标准的滥好人。
    「劝你个事。」男同学拿起笔,开始着手复製作业,「别人喜欢你、或者不喜欢,是无关乎你是否迎合他们的。」
    逢迎过度,则索求无度。
    适当拒绝,反而能赶走那些非真心靠近的。
    可惜这个道理,纪春花怕是一时半会不会了解了。
    男同学在自己的作业上变造了几个错误的答案。
    开学一个学期,至今日暑期辅导第二週,他一路看下来,纪春花的情况就跟他当年第一次抄作业一样。记得当时因为抄得太过一目了然,挨了好几下老师的「爱的小手」。
    于是痛了,便知道该怎么做。
    切忌「照本宣科」就是他抄了好几年作业的守则第一条。
    相信纪春花也是一样的。
    痛了、自然会知道该怎么做。
    天刷亮了。
    顾盼晴睁开眼,惨白的天花板映入眼帘。
    「小姐?小姐你终于醒了!」女佣几乎要喜极而泣。
    顾盼晴从暑期辅导前就大病不起,浑浑噩噩好一段时间,后来甚至就昏迷不醒整整超过三天的时间,现下终于稍见起色。顾丰鼎当时盛怒之下,还差点就把照顾她女儿的一帮佣僕们通通扣起来问罪,好在二太太劝阻,他才缓了过来。
    可能、也只有二太太明白,顾盼晴究竟对她的丈夫而言,有多重要。
    整整超过一週,向来以事业为重的顾氏夫妇居然就足不出户,所有出差一併取消,就连公司的重要会议也通通改成视讯,索性就在家里办起公来。
    可是、顾盼晴如今醒了,身边除了佣僕,仍是只有纪爷爷相伴左右。
    究竟,在顾丰鼎心中,是如何看待这个女儿的呢?
    「小姐?」纪爷爷不知道是否看出她的失落,「你确定要去学校?」他拎着一只书包,呆站车门外,想劝她打消念头不是、想支持她也不是。
    毕竟她的大小姐有多固执,他是最清楚不过了。
    顾盼晴站在车边,望了一眼天,天气不太好,大中午的,乌云密布,把阳光都遮住了。
    就跟她现在的心情一样。
    前几天她头晕脑胀,迷糊间还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她很害怕,十分恐惧,也无助,却说不清有什么可怕的,可是当她清醒,睁开眼,看见女佣看着她,几乎要喜极而泣欢庆她的清醒时,居然有一瞬间,她忽然想要继续病下去。
    其实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只有女佣为她的「重生」喜极而泣。
    她有些恼怒地瞪了一眼车门,站在车外的纪爷爷被莫名其妙扫到颱风尾,只有无奈笑笑。
    顾盼晴将车门带上,系好安全带,然后低眼瞧了瞧自己脚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空荡荡的,好像永远也填不满似的。
    「我醒来、你开心吗?」
    当车驶离顾家大院的门口,她望着身后住了好多年,却好不熟的家,这样喃喃自语。
    「当然、小姐。」纪爷爷看了眼后照镜,顾盼晴的视线已然转向前方。
    「很开心吗?」顾盼晴又问,语气无以名状。
    「是的,小姐。」
    顾盼晴攀着车窗往外看,食指在窗上点了两下,眼中被外头天气也渲染地灰雾濛濛。
    可是、为什么她自己不开心呢?
    于是,她想着把一样的问题也带到学校,照本宣科地丢给唐文哲。
    她足足消失了超过一个礼拜,总不可能,为她「重生」感到喜悦的就只有满屋子的佣僕们、还有纪爷爷吧?
    顾盼晴有点忐忑,因为就连她自己,居然也没有丁点开心的感觉。
    唐文哲会给她什么答案呢?
    结果,她进到校园里,经过保健室的时候,站在外头往内望去,呆了有数十秒之久,直到唐文哲抬眼,发现她,然后与她对上眼。
    外头的天气彷彿更阴沉了,一阵雷鸣后,大雨终于滂沱而下。
    于是、顾盼晴把准备好了的问题又生生吞了回去,然后艰鉅地往前迈开步伐。
    这一刻,空落落的心彷彿都被大雨给填满了。
    却凉了。
    很凉。
    「纪春花、怎么了?」
    她掐着掌心,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纪春花,逼迫自己问一个,她心中最不关心的问题。
    顾盼晴究竟哪里与眾不同?
    顾盼晴其实一点也没有与眾不同。
    她也会羡慕、也会忌妒、也会被流光的岁月改变。
    甚至、她也会忘记自己原本的模样。
    然而这世上究竟又有何人与眾不同呢?
    唐文哲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眼中埋入她身后的滂沱大雨。
    半晌,才悠悠开口:「希望等等放学雨能停。」
    顾盼晴将目光从纪春花移回唐文哲身上,然而对方只是微微一笑,然后说:「不然等等单车双载会很危险。」
    『纪春花一直在破坏顾盼晴与唐文哲的感情。』有人说。
    『我跟沉敬阳一致认为这谣言还是由唐文哲亲自解释才是上上之策。』谢嵐说,关于「借老哲」这件事,是她与远在英国的沉敬阳「共商」的结论,所以如果顾盼晴要杀人的话,也必须等到沉敬阳回来,要打要砍要开枪,他们一起随便她。
    顾盼晴不确定她卧病不起的这个礼拜发生什么事,也不明白为何现在保健室里的这两个人会在这里。
    但是、谢嵐说、沉敬阳说、有人说。
    可是、纪春花没有说。
    她抬起眸,笔直朝唐文哲眼中望去,试图在里头寻找什么蛛丝马跡,却一无所获。
    最后,她低眼,望着自己脚尖,这样喃喃问道。
    「纪春花如果醒来、你会喜极而泣吗?」
    外头大雨倾盆,她忽然就觉得好冷好冷。
    冷到好像都要看到极光了。
    可惜没有。
    因为路边卖瓶子的叔叔说,看见极光就会幸福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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