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一竹心里很清楚,也许今晚过后,她和吕家群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
    去金沙角的路上,叶一竹看到不少穿七中校服的少男少女,叛逆地把裤脚改小,出了校门就把头发散下来,外套系在腰间,成群结队,吵吵闹闹。
    总有曾经他们的影子。
    那叁年吕家群最后的学生时代记忆,也是他最意气风发的日子。
    金沙角临岸大重的环城河,他们读书那会儿,还是一片荒地,这两年政府在这边搞投资,将此处建设成为了灯光璀璨的繁华地带。
    冬季的夜幕降临得早,不过六七点钟,河畔灯火辉煌,游轮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缓慢环巡。因为是周末,即使是湿冷的冬夜,也有不少老人小孩到河边散步。
    叶一竹在来的路上幻想过很多自从那夜下下之后第一次和他见面的场景。想象中的吕家群,也许因为世事蹉跎和反复的打击失望而变得胡子拉碴,眼神会失去暴戾少年的火光。
    可是吕家群依旧是吕家群,他留寸头,一身干净清爽的装扮,无论到哪里,都是鹤立鸡群的存在。黑色棒球棒将他脸部的轮廓勾勒得分明俊朗,双手插兜,永远像那年十五六岁的模样。
    一瞬间,让叶一竹觉得他们好像还在七中上学——逃晚自习,脱下校服,风风火火来到河边集合准备出发去二楼后座。
    追逐的孩童从她身边跑过,凛冽的风将她飘走的思绪拉回来。她忽然停住脚步,凝视着靠在河边栏杆抽烟的少年。
    隐痛的心清楚,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他曾经说过,她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不是一路人的人,殊途也难同归。
    吕家群把烟蒂随手往河里一扔,猩红的火光就这样无声湮没在平静的河面。一个七八岁的小孩走近他,奶声奶气,义正言辞:“哥哥,不能把烟头扔进河里的。我爸爸以前这样做,都会被妈妈骂,说他是坏人。”
    听到那两个字,叶一竹的心头有些触动。
    “好,哥哥知道错了,下次不会了。虽然哥哥,的确是坏人。”他温柔弯下腰,摸了摸那个小孩子的发顶。
    “知错就改,就不是坏人了哦!”
    吕家群放声大笑,舌尖竟有些酸苦。
    知错就改,知错就改……他的错开始得太早,犯得也太深。人生其实没有试错的机会,一步错,步步错。
    他忽然回头,苦涩的笑意都落入她眼中。
    “来了。”一开口,他又是那个不可一世的桀骜少年。
    “秦铭和岑姐他们,知道你要走吗?”
    “秦铭那小子要是知道的话,恐怕现在就不会还在一中玩了吧。”
    叶一竹被他逗笑,随后听到他落寞又释然的声音,“其他人,知不知道也都不重要了。”
    是啊,他本来就是孑然一身,来去自如。
    “你们很合适。”
    他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让叶一竹愣住,过了片刻,他又说:“那次在篮球场,我就看出来他喜欢你。”
    “恐怕不是吧。”她扭头和他对视,轻笑一声:“你为什么当初会怀疑我?让我来猜猜,因为你觉得我喜欢顾盛廷。”
    “什么都瞒不过你。”他看她的眼神里,总有几分赞赏的意味。可此时此刻,叶一竹并没有任何惊喜的情绪。
    “你和他很早就扯上关系了,那天我到你宿舍找你,知道他也在。”
    叶一竹皱了皱眉,反应了好久才领悟过来他说的是哪一天。
    吕家群那晚并没有立马离开,十几分钟后,他在巷口对面的角落,看到一对养眼的男女从安静的窄巷里漫步出来。
    全程,都是她在说话,他在很认真地聆听。其实叶一竹大多时候是个沉默到怪异的人格,而顾盛廷那样的男生,总是脾气火爆。
    可那晚,两个本不该有交际的人却异常和谐的并肩夜行,如水倾洒的月光下,她露出很畅快的笑。
    黑暗中的吕家群有些恍惚,他似乎,很久都没在叶一竹脸上,再看到如此动人的笑意。
    “你原本以为顾盛廷和李宇是一伙的,所以我会为了顾盛廷出卖我们五年的情谊,对吗。”
    吕家群无言以对,侧脸冷酷,谁都不要妄想从他嘴里得到一句道歉。
    “如果没有他,那晚在下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风忽然变得有些大,将岸边的树叶吹得哗哗作响。叶一竹望着对岸璀璨的灯光有些失神。
    “都过去了,其实,我最过不去的,是你反复试探后,依旧选择怀疑我。”
    她的声音还是和他记忆里的一样,终年冷淡,辨不出情绪。可当她说出那两个字,他能清楚强烈地感受到她镇定下的失望和他自己难以启齿的愧疚。
    时隔大半年,他们终于面对面,重提那晚的混乱以及一场精心预谋的、可笑的盘问。
    “我知道说再多都无法挽回什么。但我从头到尾,都不是想怀疑你。”
    心还是不可察觉的痛了一下,叶一竹低头手指,心不在焉:“拿我出来试探岑姐,这和直接怀疑我有什么分别?更何况,你认为我会为了顾盛廷而站到李宇那边,本身就是在怀疑我了。你可能不会知道,那天的我面对自己曾经最信任最依赖的朋友——他们却站在我的对立面,逼问我,怀疑我的时候……”
    “我有多无助多绝望,就有多难过。”
    吕家群听着她平淡叙述,却分辨不出自己心里的感觉。他本来肚子里就没什么墨水,遇到问题也只会用拳头解决,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一声叹息:“所以你今天能来,是我该感谢你。”
    “我们之间不说感谢的话,这还是当初你和我说的。”她难忍眼中酸涩的泪意,质问他:”你忘记了吗?“
    “人不能总按照规矩活,也是我和你说的。”他露出一声自嘲的笑,目光有些溃散,“这么不着边际的歪理,你怎么也信了呢。”
    叶一竹心痛如绞,几乎是冲破自己强忍的防线,冲他吼出来:“正是因为这些歪理,我才变得像我,我的人生才不是循规蹈矩、一成不变的一眼就能望到头!吕家群,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对于我而言,是那段枯燥乏味得想死日子里的唯一救赎。”
    她从来不觉得他们这种人就是恶魔,是大人口中的一无是处的坏人。她从前仰望着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像是从他桀骜不驯的英姿里看到自己内心那颗蠢蠢欲动的火种。不是他,她会一直沉默寡言、孤僻怪异,在班级被人玩弄、嘲笑,最后也只会把自己封锁在阴暗的世界。
    不是他,哪里会有今天旁人眼中不可一世的、高傲的,只要换种环境就是大方美丽就能魅力四射的叶一竹。
    而就是这个几乎改变她整个青春时代的人,却始终想要和她划清界限,要把她从他所谓的黑暗世界里划分出去。
    他这么骄傲的一个人,此时此刻在和她道歉,就差跪地认错自己耽误了她的人生。
    可笑吗?叶一竹宁愿他永远是那个可以公然和学校对抗在雨里被罚站一整天都不会认错,是不过十几岁被黑老大踢到骨折却依旧不肯弯腰的吕家群。
    吕家群怔怔望着她越说越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脸,从她幽深的瞳孔里看到恍然若失的自己。
    霓虹灯换了好几种颜色,他缓慢蹲下,以一种近乎跪的姿势俯首在她身前。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冰凉的手指就触碰到她滚烫的脚踝。
    她今天穿了条直筒牛仔裤,他的动作轻得不能再轻,小心翼翼地将裤腿往上挪了一点,然后借着头顶的灯光。
    看了许久上面残留的几乎不再可见的疤痕。
    “吕家群……”
    她呼吸一滞,牙齿开始剧烈打颤。
    被他突如其来又持久的动作震在原地,叶一竹一动不敢动,全身又酸又麻,那些早已经逝去的记忆火光电石间全在脑中劈裂。
    “纹上去,又洗掉,都很疼吧。”
    听到他这句话,叶一竹才真的觉得自己早就完全释怀。
    自己喜欢的人却喜欢自己的好朋友,这个沉重又酸楚的包袱背了这么多年,终于在这一刻,被彻底遗留在那段可望不可及的轻狂岁月。
    “真的有点痛,我还是疤痕体质,你知道的。不过这么非主流的事情我都能做出来,当时可能真的是脑子进水了吧。”
    她冷冷讥讽着自己,毫不留情。
    他站起来,笑了。他知道她并不是在后悔,她从来就不是一个会后悔的人。他当初欣赏的,就是她骨子里的那股坚韧和倔强。
    初一,他们同在尖子班。他是真的踩了狗屎运,被随机分到一个师资力量很强的班级。而她,则是因为她的父母替她开了后门。
    班主任得知她是“特殊学生”,便给予她“特殊照顾”,让她和班上一个长相甜美、成绩优异的女生共同担任学习委员,以激励她努力学习。
    另一个女孩很会为人处事,说话温温柔柔的,经常给一些迟交作业的同学“开小灶”,全班同学都很喜欢她。相对而言,叶一竹沉默寡言,公事公办。加上她的学号是倒数第二位,数次考试成绩下来,她的成绩又都很糟糕,完全够不到当学委的标准,大家心知肚明她是走后门的差生。
    半个学期结束,班主任决定以全班投票的方式重新选举班委。票选当天,班主任首先在讲台询问原本担任班委的同学有没有主动愿意连任的。除了温柔女孩,还有另一个男生主动举手要参与竞争。原本到此为止,就应该没有叶一竹的事了,可班主任笑意盈盈地问:“叶一竹呢,怎么不举手?”
    霎时间,全班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叶一竹身上,鸦雀无声但都等着看她的笑话。
    叶一竹也没有站起来,很坦然地回答:“我不想继续当学委。”
    班主任似乎对她强硬的态度有些不满,“但按照规则,你们叁个人都需要参加竞选最终选出两个学委。”
    于是,叶一竹被迫和另外两个势在必得的人共同站到了教室后面黑板下,背过身,等待全班人举手票选的结果。
    班长在讲台一一念叁人的名字。
    “同意李怡然当选学委的举手。”
    “同意宋昊当选学委的举手。”
    前两次,叶一竹都能感受到身后安静却势不可挡的氛围,即使看不到也能感受到齐齐举手掀起的风浪。
    “同意叶一竹当选学委的举手。”
    身后一片死寂,除了窃窃的嘲笑,叶一竹甚至能感受到班长有些尴尬的呼吸。
    每次计票都需要花费一些时间,可到了她,间隔不过两秒,就听到班长开口:“呃,好,票选结束……”
    “喂,你看到我举手了吗。”
    靠垃圾角的最后一张座位突然有阵突兀的动静,叶一竹随着大众转头,看到班级里那个总是迟到早退、穿黑色衣服,旁人口中的“不良青年”靠在墙头,姿态散漫地高举着左手。因此,他的袖套短了一截,隐隐约约露出大臂上的青色图腾。
    班长咳了两声,示意他放下手,“我都记好了。咳咳,最后担任学委的是李怡然和宋昊。”班主任厌恶地看了眼吕家群,走上讲台毫无感情地说:“好,让我感谢这段时间叶一竹同学为班级做出的贡献。”
    稀稀拉拉的掌声很快就消散得无影无踪。
    下课后,李怡然和宋昊在一旁窃窃私语半天,最后由宋昊走到叶一竹身边,出声拦住正要趴下补觉的叶一竹。
    “同学,早上的那份表格是你取回来的吧,现在我们发现少了两份。”
    “到办公楼叁楼左手边第一个办公室领。”
    宋昊被她这个态度气笑:“所以你是让我替你擦屁股吗?你领回来的东西缺斤少两,就应该你去填补上。”
    “抱歉,我已经卸任学委了。而且我领回来之前反复确认过,五十张,不多不少。当时,我和李怡然一起去取的。”
    李怡然站在宋昊身后躲闪叶一竹的视线,小声对宋昊说:“要不算了,我和你再去领一趟就行。”
    “不行!怎么会有你这么不负责的人,你别以为自己是走后门就来的就可以为所欲为,要不是老师想给你机会锻炼,你能当上学委吗。你还真是不要脸啊,成绩这么垃圾,人品也不好,当我们班的学委真是给我们丢人。你看看刚才票选,有一个人投你吗……”
    叶一竹抄起一本书朝宋昊砸过去,可正准备脱力,手腕就被人往后拉。
    “你妈眼瞎啊,老子刚才举手了,我不是人吗。”
    没有人不怕吕家群的,李怡然更是吓得脸白,拉宋昊的衣服慌忙走开了。吕家群是嫌他们吵到自己睡觉,本来就不耐烦,看到叶一竹泛红的眼角,以为她要哭,更是窝火。
    可没等他开口,叶一竹就站起来,冷冷的、丝毫不畏惧的与他对视,然后用力挣开他的手,在众目睽睽下走出去。
    有天晚自习,吕家群无视上课铃往后门走,碰到了迟到很久的叶一竹。
    两人迎面相撞,他往后看了看灯火通明的教学楼,邀请她:“有没有兴趣去二楼后座,反正现在全班人都觉得你和我一样,是不良青年。”
    他故意咬重那四个字,玩味十足的话,可从他嘴里说出来,还是十足的冷酷。
    令吕家群再次感到意外的是,叶一竹当着他的面把书包扔到地上,拉开校服拉链的外套,里面是很热辣的黑色吊带。
    “他们没有说错啊,55号同学。”
    她的学号是54,他是55,每次考试他们的排位与学号次序一样,是垫底的倒一倒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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