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业的小王一脸憨厚,躬着身,站在门口搓手,脸上挂笑,感叹好久不见。林听招呼他进来,看他束手束脚不敢进的模样,便说“不用换鞋了。”
    老公房的格局都差不多,对方一进门就轻车熟路径直往阳台走。阳台的门锁大约是被锈住,第一次没拉开,第二次猛地一下,是扑鼻而来的霉气和潮气。
    对方立马捂住鼻子,小心翼翼将头伸出去。林听的视线被他挡的严严实实,干脆抱臂在后面等。阳台地上的积水还没流淌干净,小王脱掉鞋子,赤脚弯腰摸到水池边的地漏,打开地漏盖又在洞里抠了半天,最后龇牙咧嘴捧着一小把漆黑油滑的东西往屋里走,边用手接着渗透滴下的污水边问她垃圾桶在哪。
    林听赶忙带路,对方解释道按道理这么些日子过去积水应该彻底没了,但吹进来的落叶和塑料袋堵住地漏,长年累月,无人清理,堵的越来越严实。林听家的阳台是全开放式的,连防盗窗都没有,被他一提醒再一看外面,果然活脱脱一个垃圾场:遍地烟头,纸团,落叶,和五颜六色的塑料袋;挺恶心。
    二人说话间,水流声哗哗的,没一会,地上只剩潮湿的印记。
    小王又给楼上打了个电话,让他们开洗衣机试试看下水。老式洗衣机抖动起来连带整栋楼都在微微颤动,水流的声音从上面的下水管道缓缓传来,小王昂着头仔细盯着墙角的接连处看了好半天,最后眉开眼笑,对着电话那头说,“好了,好了,放心用吧。”
    再转过头对林听笑着说,“麻烦林小姐了,特意跑这一趟。老房子就这点不好,面积小,大家为了省空间都在阳台装洗衣机和洗手池,管道老旧稍有点问题整栋楼的人都遭殃。”
    林听点头表示赞同,又去屋里找了毛巾给他擦脚擦手,对方迟疑不敢接,她就也笑着说,“你别嫌弃上面灰多,这屋子都很久没住人了。”
    对方忙不迭解释不是嫌弃而是怕弄脏她的新毛巾,擦手的功夫不经意地问,“林小姐房子就这么空着么?”
    “嗯?”林听戒备心突起。
    “每个月来我们物业问租房信息的人挺多,大学附近需求大,学生老师还有家长排着队要租房。您要是嫌麻烦的话可以委托我带人看房啥的,佣金按房租2%给就行。”说完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
    话音落地林听的心也跟着落地,心想这人还挺实诚,也挺会给自己赚外快。摇摇头,“暂时没租的打算。谢谢你了。”
    对方忙不迭摆手,“没事没事,我号码你有了,有需要再联系。”
    等把小王送出门,她也不想再在屋子里多待,开车回了家。
    到家才发现手上空空如也,直拍脑门,下午买的衣服随手提上去却忘记带回来。好在会议是下个月的事情,不用赶着再回去一趟。
    疑团还在心里揪着,她翻出和夏冉的聊天记录搜索,试图找到任何关于钓鱼的关键词,毫无收获。也许之前在视频或电话里提过?她记不起来。
    纸箱上的那个小破洞似乎揭开了一个隐秘的角落,让人忍不住想再撕开点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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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见到沉微明已经是三天后,他电话来的时候林听刚走出医院大门,月色皎皎。
    对方的声音有点慵懒,几丝倦怠,“我回南城了。”
    “老陈明天出院,你早点来。”
    “嗯,我一早就去。”
    对话戛然而止,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却又都不想挂断。
    “你”,沉默十几秒后,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让对方先说,又同时发出笑声。
    “你吃饭了么?”林听问,又想到已经八点半,这个借口不是很好。
    “你站着别动,我来找你。”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街对面的沉微明已经踏着月色向她奔来。林听一算时间,哦,是从车站直接来的,难怪这么快。
    他走路带风,等红绿灯的时候眼神锁死在她的身上,满腹的话语溢满肺腑一路抵达眼睛,迫切难耐;可到人跟前,只知道傻傻地看着,胸脯因为呼吸高低起伏,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复。
    他站的很近,近到她鼻腔里充满了他的气息。是久违的,让她安心的味道。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他会拉她入怀。他的手微微举起又速速放下,最后举到头顶理了理头发。
    “吃饭去?”沉微明伸手接过她手上的帆布包。
    林听抿唇笑笑,“嗯。”
    两个人脚步一致,身影在月色里交合重迭,团在一起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因为都饿了,就没再费时间做选择,直接进到路过的第一家千里香馄饨。
    “这件衬衣是你图片发的那件么?”沉微明指着她身上的白衬衣,忍不住问。
    林听这下明白叶知秋那句男人都是视觉动物的含义了。心想该死,新衣服落在别处,旧衣服穿在她身上简直像卖房中介。
    “怎么,不好看么?”忍不住逗逗他。
    “穿你身上比挂那好看。”
    沉微明的音色总给人一种听起来很真诚的感觉,就如现在的“好看”和之前在床上的“林听,我想我爱你”。那时候的她只管亲吻不作其他回应,忍不住腹诽床上的男人果然是演深情男一的好手;但此刻,不管是不是真心话,她都甘之如饴。
    两个倾诉欲都不旺盛的人并没有热火朝天的分享相隔几日的见闻。
    他们相视一笑,浅谈几句,又觉不够,总想再说点什么;眼神落在对方身上,舍不得移开。只是小店的喧嚣没让暧昧的气氛继续滋生下去,老板一手端一大碗馄饨哐哐放在二人面前,面不改色也不怕烫。碗里的热气一股脑扑腾到脸上,让人下意识将头往后撤。连吹好几口也不管用,烫嘴的馄饨多少阻碍了交流。
    林听不想问,知道他的职业多涉及敏感信息,多问无益,只要他现在安然无恙的回来就行。
    沉微明不敢问,他在香港这几天故地重游,把和林听重逢后的事情又仔仔细细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觉得林听也许对他有点感觉,又没十足的把握,怕又像上次一样把她吓跑。而他要处理的事情还没有眉目,顾不上琢磨关于两个人未来的虚无缥缈的东西。
    回队里的时候他推心置腹和队长长谈了一下午,话里话外都是自己想要辞职的决心。对方表示理解,却也没松口,还是那句,“说好给你无限期大假,你这刚休一个月,过段时间再说,好好想想。”
    他下意识想说,不用再想了,他决定彻底离开香港去南城扎根。脑海里冒出这句回应时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继而浮现的是林听的浅笑。队长见他没有作声,当是答应;拍拍他肩膀,“微明啊,我再过三年也要退休了,你这一路不容易,可是咱们肩上的担子总得有人接着扛下去。”
    队长一脸真挚,苦口婆心;他不忍再提,只含糊其辞应付几句,等再寻个好时机。
    回南城前他特意留出一天时间去父亲坟前拜祭。
    墓碑上父亲的照片还是他五十岁时拍的,一身警服,神采奕奕。他俯身单膝半跪着,用大拇指轻轻抚摸照片上父亲的脸,喃喃自语,“爸,我来了。”
    父亲走的那一年他刚去越南执行任务,电话那头队长的声音泣不成声,话语断断续续,沉微明攥着话筒的手也愈发的紧。
    生活的残酷在于他没能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更残酷的是他得知消息后依然什么也做不了,要继续佯装无事的强颜欢笑,和越南商会的负责人们抽烟打牌荒度时日获得大家的信任。
    父亲是被刚出狱的犯人打击报复遇害的。当时场面混乱,凶手被当场击毙,父亲倒在血泊里。队长赶到的时候他还有意识,紧紧捏着队长的手,嘴一张一合,发不出声音。队长玩命地点头,眼泪噼里啪啦落下,“别,求你,没到说再见的时候,微明还等着和你喝庆功酒”,父亲的眼亮了一下,又黯淡下去直至彻底浑浊。
    他特意带了一壶好酒,倒上一盅,举杯,再洒在墓前。随后又点上一根烟,轻轻吸一口,将烟竖立在碑前;他则坐在一旁,也点上一根,边吸边和父亲说话。
    “那天去越南的任务来得及,回家的时候你都睡着了。我还记得你在睡梦中问是不是微明回来了,我应下,你喃喃地让我早点休息。没想到那是我这辈子和你的最后一次谈话。
    我从来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无论是职业,还是你。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告诉自己,要像爸爸学习,学习他的正义勇敢,也学习他的无所畏惧。警服在我看来是这个世界上最有魅力的东西,还记得穿上警服的第一天,我甚至不敢坐下怕弄出难看的褶皱,你在一旁帮我整理衣领忍不住笑话我,说我没见过世面,小屁孩一个;却笑的比谁都要开心得意。
    你揽着我的肩膀,和楼下的街里街坊亲切的打招呼,‘我们家微明也做警察了’,声音很大,很骄傲,弄得我有点不好意思。你却说,‘大小伙子害羞什么’。
    那时候我还小,却已经懵懂知道妈妈要离开家的原因。你不在家的时候她总是在哭,哭完就打电话,然后丢下我和妹妹两个人在家。妹妹看到妈妈走了,也哭,我就抱着她哄,安慰她妈妈一会就会回来。事实上也的确这样,妈妈会回来,只是她出去的时间越来越长,很快就夜不归宿。
    妈妈离开的时候我十岁,妹妹六岁。我还记得她哭着问我,跟她还是跟你。我几乎想都没想,说跟你。妈妈哭着哭着又笑了,转身去问妹妹,妹妹说‘哥哥去哪我就去哪’。然后我紧紧拉着妹妹的手看妈妈的背影离我们越来越远。
    我不怪她,现在的我无比理解她当初的选择,可我还是觉得她狠心。狠心抛下你,抛下我和妹妹,这个坎我过不去。
    对不起爸爸,我没能保护好妹妹。生活真的很讽刺,我付诸最多努力和心血的职业间接让我失去生命里的两个至亲和最好的兄弟。爸,我很累,如果我说我不想干了,你会不会怪我?”
    眼角的泪很快被粗糙的风吹干,像父亲布满老茧的手轻轻在他脸上划了一下。
    他看向远处,手随意拨弄着墓前的矮冬青,“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我遇到个女人,很奇怪,我几乎从第一眼就觉得她和别人不一样。我们在一天时间内偶遇三次,我不信缘,却觉得和她是老天安排好的。”
    他一口气吸了大半根烟,回头看向父亲,笑笑,“但那次搞砸了,她不信任我。可我前段时间又遇到她了,是她让我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碑前的那根烟燎燎烧着,不曾熄灭。沉微明又伸过手抚摸了一下父亲的照片,“有机会我会带她来看你。”
    烟上的星火突然闪了一下,像是来自父亲的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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