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夏冉哥哥之前,林听决定先回老房子一趟。
    前一夜她正好值夜班,夜里因各种状况起起睡睡,睡眠也断断续续。加上心里搁置着一桩大事,怎么都睡不沉。
    六点刚过,走廊里的动静声渐渐大起来。
    她干脆起床冲个凉,换了身衣服,准备请半天假。
    “这么快就迟到早退消极怠工了?”叶知秋一贯来得早,看着她眼下的淤青,没多想就答应。
    “不敢不敢,有点急事需要处理。”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清晨的交通不算太差,却也开了近四十分钟。司机师傅哼着小曲开的顺风顺水,她在后座抗不过困意席卷,沉沉睡去。
    上次离开时没关好门窗,前一夜楼下不知道哪家在烧烤,熏得她满屋子乌烟瘴气。
    打开老式的抽油烟机,轰隆隆的抽风声盖过了心里的打鼓,她在壁橱里翻出行李箱,开始拾掇旧物。
    与其说是收拾旧物,不如说是整理杂乱的回忆和不堪回首的心情。
    轻轻一吹,浮灰四起。
    她把东西分成两摞:不要的,带走的。心里嘀咕还好夏冉的哥哥要带走那叁个大箱子,不然沉微明家都没处搁。又想,如果提出一起整理夏冉的遗物,不知道她哥哥会不会同意。
    夏冉是一年多前出车祸去世的,准确来说是2016年2月6号。林听还记得她出事两天之后就是除夕,而那一年除夕她因为悲痛过度吞了家里所剩不多的几盒药,年叁十是在医院洗胃中度过的。
    意外发生的过于突然,以至于当手机响起,林听瞥见屏幕显示的是美国号码时,直接挂断。毕竟除去夏冉外,她没有认识的人在美国,而夏冉和她联系只会用微信。
    对方并没就此罢休,几秒钟之后又再打来,手心里锲而不舍的震动连带心脏都找不到合适的节拍,她不知为何心慌,顺手接起。
    对方的声音粗哑厚重,操着西海岸的口音,每个陈述句句末都要加个上扬的音调。
    “Hello,  this  is  John  Platten,  a  police  officer  in  Los  Angeles,  Is  that  Ting?”  对方语速很快,加上背景音过于嘈杂,发“听”的时候刻意加重了咬字,仍没把后鼻音发出来,再加上疑问的语气,让不短的开场白显得骗子味十足。
    林听那句骗子已经到了嘴边,手机也离开耳朵几厘米远,却又因为隐约听到“Police  officer”这个词,不由得回了句,“Yes,  this  is  Ting.”
    对方ah了一声,紧接又说oh  god,thank  god,音量过大,直穿她耳膜。语速仍然很快,每说几句就加一个sorry。
    林听只听见自己的脑袋跟鼓风机般嗡嗡作响。对方的话一字不差钻进耳朵,大脑下意识急速转动处理,而翻译出来的文本又因为听上去过于荒诞被她的潜意识火速粉碎。脑子里充斥着信息碎片和零散的单词,以至于她张着嘴,很久都没回应。
    “Hello?  Are  you  there?”
    “You  must  be  fucking  kidding  me.”  林听终于回了一句。不太礼貌,对方并不恼,而是一个劲的说I’m  sorry,再穿插别的问题。比如问她有没有夏冉其他至亲的联系方式,说目前可以查到的夏冉留的紧急联系人只有她和她哥哥,可是她哥哥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林听花了好几十秒才确定这不是一个恶作剧,木讷地摇摇头,直到电话那头一个劲的确认她是否还在听,才反应过来对方看不见她的动作。
    舌头开始打结,简单的几个英语单词怎么都串不成通顺的语句。她顾不上纠结时态语态语法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只能尽力拼凑。
    据她所知,夏冉父母在她六岁时就离婚了,爸爸半年前意外去世。妈妈好像在香港,但夏冉自爸妈离婚后就没有和妈妈再有任何瓜葛。说到一半想起什么,“她还有个哥哥。”全然忘记警察刚才已经说过她哥哥电话打不通这回事。
    “她哥哥我们联系不上,那个号码不知道是不是对的。或者你有他别的联系方式么?”
    林听下一秒嚎啕大哭起来,“我没有”。
    她突然崩溃,她怎么可以没有夏冉身边任何一个亲人的联系方式。
    哭声盖过了话筒那头,耳边只剩自己的撕心裂肺。她一个人站在人行道上,动静不小,引来不少行人侧目。
    对方显然已经词穷,无力招架,安慰几句之后便挂了电话。留下的最后一句是,“如果有关于她亲人的任何信息,请根据这个号码联系我。”
    林听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回应,手机里嘟嘟嘟将她的思绪拉回一些。她下意识骂一句,“骗子,现在的骗子手段越来越高级了。”
    打开微信,手开始抖得厉害,迅速翻到和夏冉的对话框,明明前一日白天的时候她们刚联系过。
    夏冉总喜欢趁国内深夜的时候给她留言或发来几张记录生活的图片。这种因时差不能及时回复的联系反而给林听更多温暖  -  睡着了还被人惦记。
    前一天她发来几张在17  miles游玩的照片和视频,蓝天白云,悬崖边孤独的松柏,成群结队的海鸥盘旋在海面,白色的鹅卵石沙滩,和不远处懒散晒太阳的海狮。
    一睁眼就是满屏的美景,是来自地球另一端的问候,林听心情好极了。她半眯着眼睛,快速打字,“果然名不虚传啊!真的美!”
    对方的语音传来,夹杂着呼啸的风声。“特意为你跑这一趟,既然你不能亲眼见到,就勉强靠视频和照片过过眼瘾吧。谁让你放我鸽子。”
    “下次一定。你先好好玩。”
    对方先回了个白眼,又比了个爱心。
    下次?
    林听深吸几口气,稳了稳抖动的手,拨通语音。无人接听。
    她的眼泪止不住往外涌,视线很快被模糊又变清晰,以此反复。
    “你在哪呢?好玩么?”
    没人回。
    “有事找你,看到信息速速回复。”
    “你玩的连手机都不看了?”
    “你人呢?”
    “回我一个字,求你了。”
    一直到美国时间的次日早晨,和夏冉的对话框依然像是留言板,博主夏冉消失了,很彻底。
    直到这会她还是不相信狗屁警察在电话里说的,心想这肯定是个新骗术,说不定再多聊几句就会要她转账之类的。而夏冉那家伙呢,大概率是是玩昏了头,顾不上看手机;暗暗决定等她再冒泡的时候要好好数落她一顿。
    她一夜没睡,抱着手机翻她们过往的聊天记录。
    夏冉是15年冬季毕的业,毕业前大半年就开始一个劲怂恿林听来美国参加她的毕业典礼,说等她来了两个人好好把几年没聊的天聊个够。林听那会准备博士毕业,不堪重负,也想找个机会旅游松口气。
    聊天记录好大一部分都是两个人津津有味讨论她们的旅游计划,乐此不疲。
    “我们可以自驾从洛杉矶出发,逛逛好莱坞和比弗利山,说不定还能来几场异国艳遇;再去圣地亚哥出海浮潜玩玩帆船,冬天南加的海水不会太暖和,但也冻不死人。然后再一路向北,我们沿着一号公路慢慢开,最后到旧金山结尾,怎么样?”语音里夏冉的语气生动活泼,光听她的描述都能想象出阳光沙滩海边美景。
    “好啊好啊,我想去17  miles  drive,听说那是富人区的私人高速公路,美死了。”林听不记得在哪里看到过图片,那棵日复一日孤傲耸立于悬崖的柏松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心心念念,想去看看。
    “没问题,咱们在卡梅尔或蒙特雷住一晚上,喝点红酒,再去海边坐着聊天吃披萨!”
    “不能吃点好的么?”
    “披萨也不赖啊。”
    后来夏冉爸爸突糟意外去世,夏冉回国参加葬礼和林听匆匆见了一面。印象中是她第一次见到毫无生气的夏冉,安慰的话说不出口,只能握着她的手在机场陪着直到她上飞机。
    “你一个人在美国好好的,等我年底去看你。”
    夏冉搂着她的脖子不肯放,滚烫的泪珠从她的脸颊滚到林听的后脖颈,最后汇成涓涓泪流,打湿两个人的衣领。
    林听轻拍她的背,像哄小孩一样不断重复“不哭了”,机械又呆滞,并不确定会起什么效果。
    可林听最后还是没去成,签证下来了,医院不放人。原因很简单,没假期。何况是这么长的假期。
    叶知秋也表示很为难,于私,他想批这个假;于公,医院就没有淡季的时候,而如今年关将至,人手总归是不够用的,一两天的假期咬咬牙还能批下来,一周的真不行。
    她没有太过抗争,也知道叶主任不是故意刁难她。静下心来想想,也觉得自己可笑。从小到大,单看林永年就知道,医生想正儿八经休息几天简直难于登天,怎么到自己这就妄想能在短短二十年里改革换代,能让医生的福利有些许改善,哪怕至少兑现本就不多的假期呢?
    她一脸沮丧的跟夏冉传递坏消息,毕业典礼她是真的参加不了。
    “过年呢?过年不放假么?我们也可以二月份去。”夏冉不死心,语气里透着她的急迫。
    “要值班的,而且过年这样的日子,让谁多值班都不好,何况我一走就是一整周,哎。”
    “妈的”,夏冉最近说脏话的频率越来越高,不知道是不是看美剧看的。
    林听在视频这头一脸惆怅,憧憬许久的假期彻底泡汤,甚至都不未来可期。她满脸愁云,唉声叹气。
    那一头的夏冉本来只顾着吐槽这种把医生不当人使唤拼命压榨的现象,听到接二连叁的唉声叹气也住了嘴,“没事,我替你去,拍照片和视频给你看。”
    她不停往下翻,对着聊天记录又哭又笑。
    其实那几个月,夏冉分享朋友圈的频率明显少了很多,多是一张图片,配上不明所以的文字。林听没有多问,怕触到她的伤心。现下却懊悔自己没有给予她足够的关心,甚至连朋友间的承诺都没做到。
    “亲爱的我定了叁月份回国啦!还有一个小惊喜等见面再告诉你!东西先陆续寄回去了,地址留的是我们的小屋子。嘿嘿。”夏冉毕业旅行出发前给她发来这样一条信息,也让她对叁月莫名多了很多盼头。
    聊天记录彻底停留在夏冉回复的那段语音,林听反复播放,无法将语气生动的她和意外死亡四个字联系在一起。
    不是她,一定不是。
    直到她登到夏冉学校的网站,首页赫然冒出夏冉的笑脸,标题写着“In  memory  of  Ran  Xia,  our  beloved  student”。
    世界突然就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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