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面上还是死敌,比如他就因为在人间混日子时常被修仙者追杀。私底下,有不少向往“真情”者,想效仿当初那对爱侣,在敌对之势中寻求不畏艰险、不顾非议、与两边为敌,仍旧能坚持的“真情”。
    “桀桀桀桀桀。”长夜突然得意地笑了两声,黑影做出一个叉腰的动作,说,“我有一回被抓住带到仙山门派,就是一名仙子将我放走的,还有意与我做道侣,桀桀桀。”
    他这笑声实在刺耳,晴烟本就不悦,此时更是烦躁,干脆施法将他禁言。
    荒唐,荒唐!
    竟有仙人为体验“被全世界敌对仍旧不离不弃的爱情”而主动寻与邪魔结缘?当真是荒唐至极!
    小魔被她禁言,又问尘钰,道:“仙友,你可知晓是哪些神仙与魔私奔了?”
    尘钰并未立刻回答,心中几分怀疑和警惕,面上却笑了笑,问:“仙友怎收了一个魔族徒弟?”
    “他有心向善,暂做记名考察品性,将来若有机缘,再正式收他。”
    尘钰又问:“红尘情爱并非过错,我见仙友似乎十分抵触,若告知姓名,是欲何为?”
    晴烟平淡道:“只是好奇罢了。”
    清风阵阵,衣袂飘飘。跪地的小辈们逐渐站起来,小声议论着这两位仙尊,多数是想知晓其中这位女仙是何时变作的挽柳大师姐,他们做出的那些不端行为,仙尊是否知晓?
    几位师伯师叔也只是立在一旁,等候他们发落掌门。
    当然,他们并不觉得掌门错了,连一人都守护不住,如何守护苍生?反正没伤人性命,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太重的处罚。那位女仙言语较为古板严苛,不过无妨,小师叔好歹同门一场,一定会说好话的。
    晴烟已将他们心声窥探,直摇头不语,又窥向神色思量的尘钰。
    【好不容易守到尊神先帝一魂,不知何故被谁杀灭,此人虽似改弦派,终究几分可疑。尊神困于红尘劫难,其余魂魄不知归处,她若斩尽杀绝红尘仙……便难以为友,只是,尚不知其身份,亦不知如何开口。】
    晴烟心头一顿,三界被重铸后的群仙应当是都没有见过玄薇的,他非但知晓,还也有迎回之意?
    大殿广场上众人互相看了看,元黎山副掌门师伯小心向前一步,说:“两位尊者,请问待如何发落沈真人?”犹豫几分,又补了一句,“弟子萱薇死得无辜,还请两位尊者主持公道。”
    被除去魔气后的沈燮倒在地上,此时已经被两名弟子搀扶打坐。
    “萱薇一事,自会查清。你身为一派掌门徇私情,偏听偏信,对小徒弟有非分之行,失公道而害人心。念终究是为人师者,立派收徒亦有几分传承功德,只将你修为散去再做修行,今后好自为之。”
    晴烟缓步走到沈燮面前,俯视抬手,准备将他修为散去。
    沈燮却突然仰天大笑,他无法接受,如果没有发生今天的意外,他将来也会亲手杀了薇儿?
    “哈哈哈哈,薇儿已死,我又何往?哈哈哈哈!”话罢,他已经自断心脉,毁了金丹元婴,再无气息。
    晴烟闭目叹息,今生修行千百载,为情爱而不顾本身职责?这一山门弟子自此失了掌门、失了师父、人间百姓失了一个仙人,可他只在意自己失了一个爱人。
    在场众人惊骇不已,谁也没料到掌门会是这样的下场。
    尘钰上前两步质问晴烟,道:“仙友为何不阻拦?”以他们的境界完全可以察觉到,也来得及阻止,没想到她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沈燮自绝。
    晴烟神色怜悯,视可悲之事,却笑了笑反问道:“他之心劫,自己跨不过去,我若拦下,岂不是沾因果?”
    他自己面对挽柳诸多遭遇也是个看客,又怎有立场问这话呢。
    元黎山掌门沈燮陨落,两位仙尊将元黎山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任何线索。
    门中要准备丧事,处理的事务颇多。晴烟也不多打扰,便要告辞。
    元黎山后辈们也不挽留,只希望两位尊者能早日查到真凶,给元黎山一个真相一个公道。
    “仙友。”尘钰看向晴烟,“此间事毕,将往何处?”
    如果是天界仙尊分身,修为应当和他差不多,但此人境界显然远高于真仙。
    说明人间这个就是真身变化,她说常在深山修行,应当是下凡已久。既认得他清尘,以前许是同僚……往凡间长居的仙人不在少数,一时半会对应不上是哪一位。
    晴烟不假思索,道:“既然仙门寻不到,自然寻去魔宫了。”
    尘钰:“……”
    仙魔两家私底下多有配成爱侣者,但明面上,若寻去魔宫,无异于宣战。
    第12章 海棠树飘香
    萱薇之死,虽非魔鳐导致,却是唯一的线索。
    晴烟猜到几分用意,那执著之物将玄薇按入轮回,给他转世的挚爱之人种下魔鳐,待成魔时便会将玄薇杀死,再入轮回。
    让他每一世都被自己挚爱所杀,沉于这情爱苦海,饱受折磨。
    无论种下魔鳐之人是否是那执著之物的分身,都一定与它有关。
    尘钰听她要去魔宫,思索道:“仙友,你我终究是天界仙人,贸然前去惹来误会,少不得要闹一场,仙魔大战牵连苍生,”
    晴烟点头认可这个观念,不能因一时急切,为寻真相而犯下过错,只会让那邪物更得意。
    “还是从长计议。”尘钰思索道,“说来惭愧……我有一位魔族友人,境界也过魔尊,可以前去拜访探问。”
    晴烟才被仙魔私奔震撼到,下意识就问:“是你的魔道爱侣?”
    “非也非也。”尘钰当即否认,解释道,“正如仙友的徒弟,也非十恶不赦的邪魔。我们不打不相识,每过百年会相聚一阵。”
    “如此也好,有劳仙友了。”晴烟不再多言,邪魔能有向善者是好事,她是持欣赏态度的。
    离开元黎山前,晴烟在大殿广场上种下一株垂丝海棠,吩咐众人悉心照料,有诸多益处。
    尘钰不明白她的用意,询问为何。
    她说:“此花一来澄清道心,二来庇佑一方,若遇祸端,我可察觉。”
    “如此,是我考虑不周了。”尘钰略带愧疚,便带着晴烟去寻那位魔尊朋友。
    晴烟没有说实话,是她掐算到元黎山将来会遭遇祸难,只是不明具体时间。那邪物在此设下一局,玄薇没有被魔鳐杀而先死去,恐怕它是有所察觉,将来难免刁难。
    种下仙树以作防备,若有血腥沾染,她能前来相救,也能将那邪物捉拿。
    元黎山青山绿水一片景秀,芳草鲜美万千色味。
    洞天福地灵力充沛,垂丝海棠在元黎山一众的细心照料下,不过三四年就长成大树。门中弟子都说着树是仙尊所留,长到树下打坐静修多有益处。
    就连参悟所感都与过往不同,心中诸多红尘妄想逐渐觉得并无多少分量,如云淡风轻去,不过烟渺尔尔。
    待到五六年的时候,门中弟子修为多有进步,而仙树之名也在各派中传开,最新一届的仙剑大会也因此选在元黎山举办。
    一时风光无两,逐渐冲散掌门沈燮陨落的悲伤,后起之秀诸多,引众人夸赞羡慕。
    “老人家,仙剑大会已经结束,你是哪派山门,可否是忘了归程?”整理清扫会场的弟子,看见一名衣着朴素的佝偻老者立在垂丝海棠前,便上前询问。
    近看此人不似仙门修士,身穿一件灰扑扑的短褐,腰带略为破旧,足下一双破了洞的黑色布鞋,更像是人间的庄稼汉。
    “呵呵,这花真美。”老者自言自语地问,“是何人种下?”
    弟子心中疑惑,随口答道:“是两位仙尊所赐。”略觉古怪,又问了一遍,“老人家,你是哪派修士?还是凡间前来求仙的?”
    这么大年纪能爬山上来求仙,也是相当不容易。
    参天大树,永远不凋谢的仙树海棠如梦似幻,垂下的花朵如水墨丹青女子的笑靥,偶尔被风吹落的花瓣像轻柔的手,温柔地拂过发丝脸庞。
    老者回头看了一眼值守整理会场的弟子,问:“这么美的花,若是沾了血,不太好吧?”
    “什么?你……”
    话未问完,身后的同门弟子眼神空洞,仙剑已经刺穿他的胸膛。
    他倒在老者脚边,鲜血缓缓从胸膛喷涌出来,在地面缓缓蔓延开,一直到老者的脚边就再过不去半点,像是前方有一道屏障,隔开一个半圆,将海棠树拦在血污之外。
    大殿广场上的弟子们互相残杀,趁着还有最后一丝理智放出危险信号,却不知山门大阵被开启,谁也逃不掉。
    几位长辈赶来,看着这其貌不扬的老者,心下不安。
    越是看着像凡人,在此情景的衬托之下就越是令人恐惧。
    老者缓缓站直了身躯,一切都不过是伪装,苍老的脸上一双寒冷肃杀的眼睛盯着几人,并不多问,双手抬起便使两人跌来,按在他们的脑袋上,直接搜魂。
    近年在仙树的帮助下,元黎山的几位长辈境界也都有了新的突破,在分神期后期,即将踏入渡劫期。
    却不知境界的提升反而让他们在此刻经历痛苦,如有数万蚂蚁撕咬魂魄,从头部开始撕裂牵扯,生不如死。
    但也由此可知,此人修为虽高些许却并未碾压断层,便想着拼死反抗,博一个玉石俱焚,叫他也遭受反噬。
    “可笑。”老者已经将记忆览遍,却没有要松手的意思,指尖用力收拢,化作五根钢钉刺入两位元黎山长辈的头颅中,将他们魂魄绞碎,不得超生。
    从他们的记忆中得知,五六年前有两个天界的仙尊曾在元黎山落脚,一人自称清尘上尊分身,入世已久,以尘钰之名为元黎山小师叔,在前任掌门沈燮入魔时出手相助。
    另一人并未自报家门,变化成门中弟子“挽柳”的模样,行事严苛,不知其身份,这棵垂丝海棠就是她留下的。
    这两人去除了沈燮身上的魔鳐,且魔鳐被一名小魔吞噬,之后两人离去,与元黎山再无往来。
    “呵呵。”老者又笑了笑,立在一片血污之中仰头望那在风中轻轻摇晃的海棠花,似有几分挑衅,“这红尘世界不好吗?三界众生皆大欢喜。”
    “师伯!师叔!”一阵惊呼打断了老者的自言自语,他回头,看见搜魂记忆里的那个重要角色。
    老者眼中幽光明灭,上前两步确认,逐渐变缓步子,说:“你就是挽柳?”
    “你是何人?”挽柳当年被送到八万里外的相和镇,一路艰难走来,五年终于回到门派,途中听闻过掌门沈燮陨落的消息,也听闻过仙树的消息,她后知后觉才知晓,那日的青衣邪魔实则是下凡度人的仙尊。
    只是没想到终于回到这片承载着记忆的土地,却只来得及看到师门被灭的惨状。
    她已无修为,只能随手捡起一把仙剑做无谓的抗争。
    “哈哈哈,哈哈,我?”老者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扯起一抹疯笑,突然一把拽住挽柳的头发,贴在耳边恶狠狠道,“我是他们眼里一条肮脏无比的狗,我是他们的恶果,他们的恶报!”
    他按住挽柳的脑袋,冷冷道:“此恨……永无绝期。”
    挽柳没想到自己还能醒来,周围的血腥味浓得呛鼻,仙树海棠周围一个屏障隔绝了血污,整座山头除此之外了无生机。
    望着满目同门的尸首,挽柳悲从中来。她在时,师门风气不堪,她遭遇不公多番轻生,最终不惜以禁术为代价。
    她入凡尘不再修行,重新当人,却听闻师门风气大改,心清神净。如此想来,难免几分惆怅。
    挽柳将师门众人掩埋,其中包括那几个曾经侮辱她的师弟,看着他们的墓碑,却发现心里早就一片波澜不惊,无厌恶、悲痛,无乐祸、鄙夷。
    人生如斯,生前对错,皆是归于尘和土。
    手腕上的镯子传来微冷的温度,挽柳投去视线,当初戴上时是青灰色,五年多下来已经变成淡白。
    修真界发生灭门惨案,自有不少门派关注,唯一幸存者挽柳拒绝了一些门派的收留邀请,在办完门派的丧事后选择继续回到凡尘去。
    只是可惜无法联络到那位青衣仙尊,让她多加小心。
    这一切都是后来之事。
    而今才离开元黎山的晴烟却不知自己陷入因果,那本是用来庇佑元黎山的树苗,将来给他们带去了灭门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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