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掏出两只竹筒的时候,令梨眼中透题的兴奋变成麻木的冷漠。
    不就是一对一斗法,谁先被打得昏迷在地不省人事谁输么,有什么值得透题的?
    拟凤道君早就被时代抛弃了,抽签挑对手是老古董才玩的戏码,现在修真界流行的是另一套。
    古人云,战斗是修士的浪漫,人与人的交情不是培养出来的,是打出来的。
    为了广交挚友,交战双方彼此约定,在开战前互相告诉对方一件难以启齿的黑历史。
    如果斗法过程中,两人打得天昏地暗昼夜黄昏,却咬着牙不愿大声对观众讲出敌人的黑历史,战后他们必会心心相惜,握手言和,与黑历史中泯恩仇,结为挚友。
    想法很好,实施很难。现实中的人一打就上头,什么疯言疯语都往外丢,肆意嘲讽,将敌人黑历史讲得津津有味,只差把剑一丢掏出快板现场给观众高歌一段评书。
    令梨可喜欢看黑历史决斗了。场上的人打着打着突然惊觉不止是对面那家伙知道了黑历史,场下吃瓜群众各个听得炯炯有神,议论纷纷。
    被曝光黑历史的人心想,好啊,你们一个个吃瓜吃得很开心啊,既然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就都给我留下吧!
    战火瞬间从台上烧到台下,决战也不战了,磨刀霍霍向观众。观众边高声叫嚷“在下是无妄之灾!”边纷纷掏出家伙,打成一团乱麻。
    既吃到了香喷喷的保熟瓜,又参与了新鲜的乱斗,令梨可开心了,像只在暗黑瓜田乱窜的猹。
    相比之下,拟凤道君老土、过时、没有创意、格局太小。
    令梨私心不喜欢抽签、抽卡等一切凭运气的游戏,她老非酋了,卡池保底专业户,玄不救非氪不改命最有力的证明。
    一千零一枚风云牌,她随手抽到无字牌,你以为这是概率吗?
    不,这是命运。
    是冤种的命中注定。
    “不瞒道君。”令梨诚恳道,“若是要我自己抽签,签上必然写着端端正正三个字——宿回云。”
    最难缠的对手,一定是她的。
    令梨:“不信我现在抽给你看。”
    “小友说笑了,哪可能这么巧?”拟凤道君不信邪地递来装短签的竹筒。
    令梨扫了眼一模一样的几十根竹签,不做思考,随意挑了一根抽出竹筒。
    她甚至没有多看一眼,直接将写有名字的一面朝向拟凤道君。
    “宿回云”三个大字清晰得烫眼睛。
    拟凤道君:“……”
    拟凤道君:“你有没有考虑过,是不是哪里得罪了天道?”
    令梨一口否决:“怎么可能。”
    她这些年给天道上供的隔夜花卷数量之多,加起来都够凑一笼了,诚意日月可鉴。
    “你这运气……”拟凤道君欲言又止,“罢了,本座帮你一回。”
    他挑出令梨的长签,单手一折,啪嗒,长签被无情砍腿,变成短签。
    拟凤道君把写有“令梨”的短签插进有“宿回云”短签的竹筒里,信手一晃,两根短签淹没在签群的海洋里。
    “事在人为,总有逆天改命的办法。”拟凤道君老神道道,“小友劫数已过,明日尽管抽签即可。”
    如果拟凤道君不在背地里对伽野杀意重重,令梨愿称他为贵人。
    给钱给房给作弊,三给前辈哪里找。
    有人兜底心不慌,第二天,待拟凤道君宣布完比赛规则后,令梨胸有成竹地抽出一支长签。
    令梨:“……”
    “凭良心讲,命运对我并不残忍。”她叹息地捏着长签走向她的对手,“可叹我命中注定是个孤家寡人,脆弱的同门情谊啊,终究是保不住的。”
    令梨在轩晓面前站定,双手捧着长签递到轩师兄面前,整个人呈现出虔诚的谢罪姿态。
    “我很抱歉。”令梨用上她最毕恭毕敬的语气,“请问这位心仁貌美英俊无敌慈祥友善的道友,我可以淘汰你吗?”
    小师妹连用三个褒义的四字词语,是足够轩晓受宠若惊的待遇。
    可为什么她的语气如此谦卑,说出的话却如此欠打?
    轩晓盯着写有自己名字的长签,嗤笑道:“我尚未拔剑,你怎么敢说自己一定会赢?”
    “你以为还是刻舟塔那时候吗?”轩晓压低声音不让第三个人听见,“结丹又如何,剑术超绝又如何?我年长你的这些岁数,可没有白活!”
    他抬手拔剑,长剑直指令梨咽喉,气势傲然:“你要战,便来战,我奉陪到底!”
    轩晓骤然出声,引起直播间一阵叫好,一句句“燃起来了!”的弹幕滑过水幕,周围人迅速散开,为他们腾出场地。
    剑修,要的就是一往无前的气势!
    令梨第一次被人大庭广众邀战,泛着银光的锋利剑尖险些擦过她的皮肤,她不闪不避,明眸熠熠生辉。
    “好!”令梨欣然应约,“请赐教!”
    话音刚落,令梨提剑就上。
    她的本命剑以凡铁打造,通体黝黑,体态不似名剑轻灵飘逸,沉沉坠坠,挥砍间有不容忽视的钝感。
    这样的剑上没有轻剑灵活,下没有重剑厚实,卡在不上不下的尴尬位置,再如何精于奉承的人也称不出一个好字。
    轩晓看到令瓜剑的那一刻,心中升起一股赢面很大的感觉。
    “她挥剑的速度受剑身限制,必有凝涩,所击力道亦被材质所困,至多能让我手腕发麻……”
    轩晓想着,剑身与令瓜剑相碰。
    噌!
    扑面而来的沉沉铁锈味,堵住了轩晓的口鼻。
    这是怎样的一种气味?阴暗的湿雨天,被人丢弃在灰尘满地的房间角落,猩红色的水顺着房梁一滴滴垂落,刺骨的寒冷从脊椎窜上天灵感。
    死亡的来临并非悄无声息,它伴着沉重的脚步、浮动的灰尘和湿冷的白雾。
    轩晓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他习剑几十余载,从未见过这样流畅的剑法。
    轻剑快却飘忽,重剑沉但笨拙,一柄不上不下的剑落到令梨手里,达到了全都要的效果。
    剑身相碰,压制而来的力道重得轩晓胸口闷血。
    他反手推剑后退,令梨向左轻踏一步,一晃眼,剑尖直逼轩晓眼珠,在他扩大的瞳孔中尖锐如斯!
    死亡与疼痛的错觉震得轩晓头皮发麻,一道尖锐的、不似他本人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我会死、我会死!”
    剑尖堪堪停在轩晓颤抖的眼珠前。
    浓郁的铁锈味间,一丝浅淡的干净的梨花香和缓了空气。
    令梨单手执剑,剑尖贴着轩晓的眼膜上下晃了晃:“轩真人?”
    你该认输了。她悄悄催促,不要让师妹我真的背上残害同门的罪名呀。
    轩晓一个晃神,向后大退一步!
    要杀要剐随你便,剑尖贴着人的眼珠做什么?很恐怖的!
    轩晓长剑垂地示意认输,他抬起左手反复擦拭被令梨剑尖指过的眼睛,越擦越难受,越擦越像有一粒擦不掉的黑点停在视网膜上。
    令梨瞧见轩晓认输,手腕一翻收了剑。
    她身侧的剑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一切都是轩晓的错觉,他在幻觉中挨了顿痛打,小师妹还是可可爱爱没有脑袋的开心师妹。
    “别揉了。”令梨安慰道,“没刺到你的眼珠,我发誓没刺到,手感不一样,我分辨得出来。”
    轩晓:“意思是你曾经刺过别人的眼珠,而且刺过很多次,所以连手感都认得出来?”
    “人或多或少有格外偏爱的要害。”令梨转移话题,“轩真人不也出手便往我小腹捅吗?你放心,我理解。”
    轩晓:你当然理解,被痛打的人又不是你!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收剑入鞘,心情复杂地看着淘汰他的令梨。
    明明在前不久,还是站在队伍后头,一点儿存在感都没有的外门小师妹,谁能想到她会有今天?
    一轮轮筛下来,千人减少为百人,百人减少为十人,很快又要一个一个下台、落败,只剩最后对决的两个人。
    任谁笑到最后,都不是旁观者左右得了的事情,剑尖垂下的那一刻,他只能成为观众的一员。
    “第四次了。”脾气暴躁的剑修没好气地说,“我真正陪跑风云会四次了,说什么我也不来第五次,宗主拿剑架在我脖子上也没用。”
    “我觉得,宗主无论如何会让轩师兄来第五次。”令梨改为传音入密,“你知道为什么吗?”
    轩晓:“都说了老子死也不来——为什么?”
    令梨:“你陪跑四届,四届风云会魁首都是凌云剑宗弟子。等于说只要献祭一个轩师兄,我宗必能夺冠。铁打的轩师兄,流水的冠军,下届风云会没你我不看。”
    轩晓突然悟了。
    他惨败是有理由的。
    令师妹不可能不强,否则她以这张嘴,哪能活到今天。
    作者有话说:
    生命力顽强的小梨
    第66章 修仙第六十六天
    ◎内卷王者◎
    令梨赢了比赛, 失了人心,她被暴躁的轩师兄赶鸭子似的赶到旁边,默默收拢黑袍, 安静做一朵自闭的蘑菇。
    弱小可怜又无助,看得直播间观众纷纷指责轩晓:瞧把孩子吓得, 凶什么凶。
    轩晓懒得理会这个颠倒黑白的世界, 目光紧盯着另一处清空的场地。
    “久闻凌云剑宗宿真人大名。”一位干瘦书生打扮的修士作揖道, “小生巫蛊书生, 请宿真人赐教。”
    宿回云:“请。”
    “真是吝啬字眼。”巫蛊书生刷地展开一面白纸扇, 浓浓毒雾自扇间喷涌而出,“瞧不上我这繁文缛节之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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