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薄念慈消失在隧道深处, 留令梨和地脉面面相觑。
    “其实,我跟他不是很熟。”令梨诚恳地问地脉, “你信吗?”
    地脉:我不信。
    天生地长的灵物, 对人的善恶最敏感不过, 令梨怒其不争地摇头:分辨不了事实真假, 这条地脉已经没救了。
    谁规定同床共枕的关系就不能生分了, 不要被刻板逻辑禁锢了思维!
    令梨恶人相争小梨得利的阳谋告吹,她遗憾地叹了口气,收拾心情再度振作。
    一帆风顺的好事果然不容易实现, 令梨完全不对年轻城主的反抗抱有希望,被吊起来暴打是他唯一的宿命。
    “他也算倒霉。”令梨想,“谋划了百余年, 功亏一篑。若是没有地脉告密, 他再隐忍一日便会惊讶发现能打开仙府之门的人竟然出现了。纵使要从薄念慈手里劫走我绝无可能, 挤在门缝里挤进仙府可不难。”
    仙府那么大,抄家都得抄个十天半个月, 年轻城主只要小心些, 猫着腰钻进某个山洞把自己埋到土里装死,一直装到薄念慈带着令梨离开, 仙府不就是他的宅子了吗?
    “虽然他此生再出不了仙府, 但问题不大, 兄长大人不也一天到晚宅在家里不挪窝么?足可证明宅家不耽误修仙。”
    仙府与外界网络互通, 若有随身wifi八卦镜在手, 足不出户可知天下事, 年轻城主每天窝在仙府里种地、放牛、上网、打游戏,多么美好的神仙日子。
    “只能怪他自己不争气。”
    隧道深处,拖拽重物的细碎声响逐步靠近,淡淡的血气充斥在黑暗中。
    令梨看见了她的“礼物”。
    血色锁链化为装饰的绸缎缠绕其上,男人拎着的牵引绳被交托在令梨手上,冷得像冰。
    “拿好。”薄念慈合拢令梨的手,掌心贴着她的手背,教她,“听见了吗?他的心脏还在跳。”
    砰、砰、砰,微弱的声音顺着锁链震鸣,落入令梨耳中无比清晰。
    薄念慈承诺给她抓活的,果真没有食言。
    “化神中期,生命力顽强。”薄念慈很有兴致地向令梨介绍这份礼物,“活捉本不该让他遭受太多苦楚,他如今伤成这般模样,你可知为何?”
    令梨:“为何?”
    “因为我告诉他,某个携带仙府钥匙的姑娘对他有点兴趣。若是他争气些,带她脱离魔手,仙府有他的一份。”
    薄念慈垂眸俯视地上一动不动的身影,慢慢道:“如你所愿,他倾尽全力拼命一搏,歇斯底里的模样都让我有些敬佩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你哪个疯狂的追求者,为了讨你欢心命都不要。”
    “明明都没见到你真面。”薄念慈勾起令梨颊边碎发,帮她挽到耳后,“若是见着了真人,岂不更疯?”
    “要真如此,我怕是捉不了活的,只能带回一具尸体。”他笑着摆摆手,锁链缠着年轻城主飞向地脉,“祭品来了,吃吧。”
    血花在树根心脏中炸开,令梨却无心观看。
    薄念慈他……为什么多此一举?
    按令梨的设想,他必是懒得多费口舌的。活捉一个将死之人的小事而已,找到目标,二话不说吊起来打一顿,捆回来血祭,整套流程简简单单,年轻城主连得知薄念慈的名号都不配。
    有什么必要告知对方令梨的特殊,让他生起不该有的渴望,从被动挨打变为主动相争?
    ‘我实现了你的打算,不好吗?’
    轻轻的笑声仿佛贴在令梨耳垂边。
    她神色不明地捻了捻发梢。
    原来如此,他突然改主意,格外主动地替令梨活捉了祭品,是因为看出了令梨啪啪打响的小算盘。
    ——想看我和他为你打得死去活来?当然可以。
    ——结果出来了,还满意吗?
    “哪敢不满意。”令梨嘀嘀咕咕,“他就差没把‘放弃吧别指望外人救你,你喊破喉咙也改变不了被我绑架的命运’这句话在我耳边循环播放八百遍了。”
    薄念慈突如其来的善心果然又是颗糖衣炮弹,他在杀鸡儆猴呢——年轻城主是被杀的鸡仔,令梨是被警告的小猴。
    这男人心思真的太恶毒了,一举一动暗含深意让人防不胜防,令梨心里的警报等级提高再提高。
    地脉吸收了祭品,微弱的光芒一点点恢复、凝实。薄念慈百无聊赖地看着,余光观察令梨的表情。
    先前言辞不当惹她生了气,如今气可消了?
    该消了吧?薄念慈特意多此一举帮令梨实现了她的阳谋,如他所愿引得年轻城主全力一搏,给自己找了点麻烦。
    麻烦也找了,礼物也好生生带回来了,薄念慈甚至难得说了几句好听话,明里暗里夸了夸令梨的吸引力。
    薄念慈:做到这个份上她消气了没?
    令梨:他是不是在杀鸡儆猴?他是不是在警告我?好恶毒的心思!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眼睛不约而同盯着恢复的地脉,盯得地脉一头雾水。
    地脉:我是谁我在哪我做错了什么?
    隧道是地脉住了几百年的家,它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
    “成了?”令梨率先打破沉默,问道,“蜈城不会随便塌房了吧?”
    地脉连忙保证不会,岂止不塌房,蜈城流传百年的灵异传说也将消失殆尽。
    “不不不。”令梨赶紧道,“鬼故事还是要留着的!蜈城惨淡的旅游业全靠它了,你不可以毁掉蜈城赖以生存的根基!”
    打工皇帝小梨气它没有商业头脑:“我之前讲的灵异直播故事你都忘光光了?蜈城与其沦为平庸泯然众人,不如反其道而行之,把自己打造成南疆第一鬼城!”
    试想一下,一座同时容纳了赶尸人、僵尸、吸血蝙蝠精、巫蛊师、白骨精、画皮等一系列装神弄鬼种族的城市,想打出自己的特色何等容易!
    “谁不喜欢一座进去了差点出不来的城市呢。”令梨鼓励道,“既然追求刺激就要贯彻到底!不必怜惜娇花般的游客们,要他们惊险连连尖声大叫,要他们头晕目眩倒地不起,如此才能打出口碑打出名声,骗来更多的流量更多的游客,盘活蜈城惨淡的年收入!”
    令梨坚定道:“相信我,赚钱我是专业的,因为一时的迟疑错过一夜暴富的机会,你将抱憾终生。”
    地脉晕乎乎地被令梨灌输了大量玩弄舆论和流量的技巧。它越听越觉得人类真是个深不可测的种族,前有贪得无厌险些弄塌了城的城主,后有执着于复兴旅游业执着得走火入魔的外地女修,都好可怕!
    令梨意犹未尽地讲了半天,临走前依依不舍地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客服小梨二十四小时在线咨询,咨询费八折起步,欢迎老板光临。”
    告别了地脉,隧道另一个路口正是通往仙府的捷径。
    照例是薄念慈走在前面,令梨的视野又一次被黑暗覆盖,牵着他的衣角跟在后面走。
    “逮着地脉说了这么久,不怕它消化不了你的好主意?”薄念慈闲聊般问。
    “我留了联系方式,它可以咨询。”令梨说,“咨询费是我应得的合法收入。”
    “确实。”薄念慈点头赞许,“除了联系方式,你还留了一缕剑意给它,若是凌云剑宗寻到此处,想必很乐意为蜈城的未来提供一些帮助。”
    “顺带,宗门也就知道了你的遭遇和你的去处。”他认同道,“两全其美的好法子。”
    “被发现了吗?”令梨的声音里听不出多少遗憾,她耸耸肩,“尊者没有当场点破,想必不介意宗门为我收敛尸身。能不能埋进风水宝地都无所谓,我只希望每年清明多少有点祭品,烧点金元宝银元宝给我就太好了。”
    令梨希望自己的鬼修生涯能以暴富起步,左手一沓黄纸钱,右手一摞金元宝,贿赂阴兵贿赂阎王,贿赂孟婆汤里加点糖。
    她隐约听见了薄念慈的笑声,很愉快似的:“只是收敛尸身?不想宗门为你报仇?”
    令梨认真想了想,摇摇头又点点头:“宗门不欠我什么,何必为我平添死伤?倒是我师兄或许咽不下这口气,也可能是我怨气太重,夜夜入梦缠他,他烦不胜烦,只好为我报仇。”
    薄念慈笑意一收,熟悉的讥讽卷土重来:“怪事。你是我杀的,夜里入梦不来缠我,缠一个无关之人作甚?”
    令梨品了品薄念慈的话,不知为何品出了一丝酸意。
    好怪啊这个人,他酸什么?
    她不解,顺着薄念慈的逻辑想了想,似有道理:“若我怨气太重夜间索命,你睁眼看见一个长头发的女鬼倒吊在床头阴森森地瞪着你,你会忏悔自己的罪孽,自此收敛杀性吗?”
    “不会。”薄念慈坦然道,“但我可以分你一个枕头,用烧祭品的方式。”
    枕头,妙啊,她忘记告诉师兄,给她烧金元宝的时候记得附带一套床具,免得阴间太冷睡不安稳。
    令梨呼唤令瓜打开它的备忘录,在祭品清单上添添补补。
    修士与天争命,忌讳谈论死亡,像令梨这样自己给自己列祭品清单的人,薄念慈是第一次见。
    “你喜欢红枫吗?”他突然问道。
    令梨回忆院子里热烈似火的红枫,点了点头。
    “我会把你埋在九重宫最漂亮的红枫树下。”薄念慈轻轻地说,“它种在我窗边,是我亲手所植,秋天枫叶覆盖了门前的青瓦,偶尔能看见松鼠抱着橡果踩在枫叶上跑过。”
    “你会喜欢的。”
    “听着很美。”令梨玩笑道,“但我更喜欢身临其境地赏枫。如果找到叶脉完整的枫叶,我可以捡起来夹在话本里,作一枚书签。”
    而不是像个鬼魂,手指从枫叶间穿过,没有影子。
    赏风最好的时候是秋天黄昏,女孩子又笑又闹地踩过沙沙作响的枫叶。她捡起一枚枫叶对着夕阳看了又看,轻快地跑到薄念慈窗前,骚扰支着头靠在软枕上昏昏欲睡的男人。
    薄念慈带着起床气睨她一眼,她一点儿不怕,指尖捏着叶脉像玩小风车似的来回搓动,用气音说:尊者,我们去搞事吧,去厨房偷柿饼吃。
    想象中的画面自薄念慈眼中破碎,鲜活的女孩子变为枫叶下小小的土包,他拎了一篮子柿饼扫开坟前的落叶,盯着石碑上“令梨之墓”四个字。
    “这个画面比之前的想象更滑稽。”薄念慈挥挥手,强行挥开不自觉发散的思绪。
    令梨不知道薄念慈一瞬之间已经想象到她入土为安的时候了,她只听见这个反复无常的男人突然又变了主意,不想把她埋在枫树下,至于埋在哪里,他要再想想。
    令梨:没谱的事倒也不必如此纠结。
    她死后埋在哪里?自然是兄长大人的十里桃源里,与兄长大人的本体作伴,来世转生成一棵梨树,做令桃货真价实的小妹。
    “九重宫听起来是比蜈城好上万倍的旅游景点,我有游览观光的机会么?”令梨琢磨。
    肯给断头饭吃,生命尽头的旅游能不能也给安排上?
    两个人聊着旁人听来悚然听闻的话题,隧道逐渐走到了尽头。
    月明星稀,圆月高悬,皎洁的月光照亮干涸的水泽。
    “竟然在隧道里度过了整个白天。”令梨仰望天空中的月轮,“三日已过,不知长老们找到妙青仙子没有。”
    “她已经被救走了。”薄念慈淡声道,“半个时辰前。”
    “真好。”令梨唇角弯弯,“如此,我便没有牵挂了。”
    她主动对薄念慈摊开掌心:“按照约定,到我履行承诺的时候了。”
    薄念慈迟疑一瞬,指尖轻轻触到令梨掌心,被她抓住手掌。
    手型差让令梨抓得有些吃力,薄念慈手指收拢,指腹贴紧令梨手背。
    两手相握,她看向盛开的白月魔昙,甜腻剧毒的香气涌入呼吸。
    血气浅浅的魔气萦绕在令梨身侧,她至今不知道薄念慈如何替她解毒,但嗅到花香的身体仍然自然舒适不是作假。
    令梨不再犹豫,背后长剑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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