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户部遣官吏登门,罗氏的确有些诧异,但转瞬间就收敛了情绪,叫婢女给自己梳扮了个得体的妆发,又令李嬷嬷伴着迎去了前院。
    户部此次派的是个姓赵的主事,慢悠悠地呷了两口阳羡茶,这才见罗氏领着一众仆妇奴婢款款而来。
    赵主事连忙起身,毕恭毕敬行了一礼。
    罗氏微微一笑,也还了个礼,待坐到了正位上,这才道:“赵主事请吃茶,”见对方连声道是,眉目间也不似有什么为难的模样,又继续开口,“不知户部有什么事要遣您登门鄙府,是不是我家郎主在南疆……”
    赵主事知她会错了意,连忙摆手解释:“舒侍郎是礼部的官吏,如今持节出使南疆,有什么回音也是礼部和天子那边先知晓,与我们户部干系不大。”
    罗氏闻言松了口气,面上焦急之色淡去,温文笑道:“若不为这个,那主事登门是为……”
    赵主事脸上带笑,站起来又贺了一回:“下官此来,其实是送东西来的。”
    罗氏眉尖微蹙,视线随着对方而动,见赵主事挪着矮胖的身子,从陪侍的小吏手里取来了册子一类的东西,恭敬往她眼前递。
    “这是什么?”
    “户籍,”赵主事胡须一耸,嘴唇一张一合,笑呵呵道,“贵府二娘子年至十六,且有私产傍身,又有立身之本,已达独立门户的标准。前几日她到户部递交有关文书,请立女户。如今已尽办好了,故而下官此次登门是来为二娘子送户籍的,不知二娘子现在人在何处呢?”
    话音甫落,罗氏手腕一抖,茶碗应声而倒,在茶托里漾晃了两圈,泼出一滩碧色的茶汤。
    “你说什么?”罗氏不可置信地朝赵主事看去,满目尽是震骇之色。
    赵主事莫名,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是来给贵府二娘子送户籍的,如今她已脱离本家,单独立户了。”
    罗氏脑中嗡鸣,有那么一瞬甚至觉得头目眩然,几乎要厥倒过去。
    “不可能,她一个女儿家,如何能脱离耶娘宗族庇佑,出去独自立户?”罗氏五指紧扣住椅把,近乎失声道。
    “阿娘,那是以前的事了,如今皇后殿下主修新政,令女子十五以上有产者皆可立户。当下虽无人率先应承,可阿芙愿抢这个‘头名’。”
    舒芙得了传信,这时才姗姗来迟,一身雾红半袖襦裙,燃着火光似地一路烧过来,将庭中稍显沉寂的光景一并催亮了。
    檐外的春阳映在少女晶莹的脸颊上,依旧是鲜亮、光艳的颜色。
    罗氏坐在堂中看她,忽有些恍惚。
    这是她的阿芙么?她几时长这么高了?
    舒芙进得内室,与罗氏和赵主事依次问了好,再从赵主事手里接过户籍册,垂首认真翻看了半晌,终于露出个发自内心的笑。
    “多谢您跑这一趟,到时待我乔居的事都办好,一定请您吃些好酒答谢!”
    赵主事眉头一耸,一副弥勒佛的笑面,又点点头应下了。
    罗氏直到这刻才彻底回过神,厉声喝出:“舒芙,你在说什么?什么立户迁居!父母仍在,你未婚而离府别居,这是不孝!你难道要做这等不孝之人么?”
    她胸脯起伏,惊怒不定,眼前阵阵发黑,只觉当下发生的一切完全偏离她的设想,隐隐驰向一个失控的境界。
    自己明明已经用阴私办法将她关在了家中,又死死掐住了婚书不松手,任她如何再三恳求都不愿提退婚。
    可她怎么能、怎么敢的呢?
    她怎么能直接立户别居!
    平心而论,罗氏已经极尽了所有内宅的手段——
    先斩断她所有对外求救的途径,再以父母身份将她困于内宅静待婚期,多少闺阁少女便会被这种一眼看到底的绝望消磨掉最后一丝棱角。
    每一步都钝刀子割肉一般,温吞而致命。
    可舒芙偏偏绕开了所有既定的道路,选择了一条前无古人的路径。
    罗氏一时叫惊愕冲昏了头脑,口不择言地吐出了刚才那一堂斥责之言,这会儿才想到赵主事还在场,当即噤了声,双目却紧紧追着舒芙。
    “不孝之人”几个字砸在地上,舒芙抿了抿唇,旋即看向罗氏,微微笑道:“阿娘说得好奇怪,即便我出去住,也依然是耶娘的女儿。就如二叔三叔外放做官,三年五载也不得归,也如独立门户一般,难道他们就不是祖母的儿子、阿耶的兄弟了么?”
    舒芙收好户籍,冲罗氏恭谨行了个礼,认真道:“他们如此,阿芙也如此。我即便搬出去住,往后自己做自己的主,也仍不会摒去自己舒家女儿的身份,自当遥祝耶娘安康,往后如有得用处,也会义不言辞。”
    罗氏额角直跳,下意识想说那种“你跟他们怎么一样”的话,但转念又想,舒芙牙尖嘴利,惯会扯歪理来堵她的嘴。
    罗氏抚了抚心口,李嬷嬷见状连忙奉上新茶,她抿了一口,脸色稍复,又道:
    “你是被我惯坏了,不晓得外头险恶!今日你这么独身出去,没了家长宗族庇佑,知不知道旁人会如何欺你势弱!”
    舒芙不退不避:“有宗族所在便是庇佑么?阿娘听没听过河东柳氏七娘的故事,柳七娘耶娘做林木营生,家资有万贯不止。但崇德三年她耶娘相继亡故之后,她阿耶的宗族中人便以她是家中独女,无有兄弟帮衬的由头,强行霸有了本该由她承继的家业!
    “又或者是江南的吕四娘,她出嫁后为夫家百般迫虐,好容易丈夫因病去了,她自以为解脱,给娘家递信说想归家。本来她兄长都已出发准备去接她,谁知又是宗族出面,说他们家不能有出嫁女大归的,无论如何都不允他们接她归家,害得好好一个妙龄女郎一生蹉跎。
    “我在卷宗地志中看到这些都觉得痛彻肺腑,更不敢想有一天自己身临其境之时要如何做。
    “要是阿娘说的是这样的‘宗族庇佑’,那我宁可不要!”
    罗氏面色微白,斥骂出口:“胡说八道,歪理邪说!”
    她倒是想回“这只是千万人中的聊聊几个而已,是那两个小娘子苦命”,可她见识不广,根本举不出驳斥舒芙的例子,只好不与舒芙痴缠,转而看向赵主事。
    “赵主事,”罗氏启唇,眼中饱含希冀之色,“这户籍一事,实乃我女轻率冲动,小孩子做事没轻没重、不计后果,叨扰您和户部各位大人了,这事千万做不得数的……”
    赵主事两道潦草的眉登时就皱起来了:“好叫罗夫人知晓,二娘子这份户籍不单是户部落了钤,更有中宫册宝加盖其上,有如圣命,轻易不可违抗的。
    “且二娘子乃独门立户第一人也,眼下已将这事通晓各路州府,以充推行该令的表范。就连宿国公夫人之妹、长宁侯夫人也深受其鼓舞,如今也要准备文书与长宁侯和离,且单独立户呢。”
    听此,舒芙倒是侧了侧目,想到当日在李杪的别业当中,听到宿国公夫人提到她那个性烈如火的妹妹。
    那个说出“你身上穿的罗衣,脚上踩的锦鞋,哪里没有我挣的一份”的妇人,若是因她的小小之举而坚定了和离念头的话,那她也算是做了善事一桩了。
    罗氏听赵主事如此说,脸上彻底失了血色,她坐在椅上,手掌虚握数次,终于冷眼看向舒芙,语中不再含有一丝温情:
    “既然是你决意要走,那我也不再拦你,只希望你日后不要后悔今日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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