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十一日,星期六,一年的最后一天。
    隋恕载着简韶来到密华道一家私人定制造型室,穿着制服的接待员把他们迎到贵宾室,笑容可掬。
    昨夜,简韶洗完澡,从浴室出来,便透过雕花栏杆看到隋恕坐在一楼的沙发上拆包裹。
    简韶稀奇,他今天怎么回来的这样早?她一边擦着头发一边顺着楼梯走下去。
    水晶灯明亮的光线垂在他手里的请柬上,裹了金边,看上去亮闪闪的。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翻动纸页带出一些簌簌的摩挲声。
    一旁半开的包裹里露出幅镶了框的画,隐隐能看出,画的是《资治通鉴》里王莽侍疾王凤的典故。两旁各有一句题诗,左为“王莽谦恭未篡时”,右为“一生真伪复谁知”。画框用亚麻细绳打了个漂亮的结,中间夹着一张卡片:“赠隋兄”,落款是戴琳琳。
    简韶收回目光,不敢再多看。
    隋恕的余光注意到她,“怎么没吹干就下来了?”
    他的眉宇里流露轻微的不赞同。
    “啊?没事的……我还没涂护发精油呢,只吹了半干。”简韶的脸从毛巾里露出一些,解释道。
    隋恕把请柬递给她,又顺势接过了她手里的毛巾。
    简韶垂目看去,请柬写的是跨年派对,印着浮雕玫瑰与哥特体英文。
    隋恕一边耐心地帮她揉擦头发,一边同她讲:“跨年派对,他们每年都办,不知我是否可以请你陪我同去?”
    简韶被他揉得耳朵有些发烫,又难得保持一些清醒。她只参加过同学的生日聚会,没有参加过这种派对,没想到隋恕会愿意带她去见朋友们。
    “荣幸之至,不过我需要准备些什么呢?”她担心自己的着装与举止会格格不入。
    “不必多想,只是小聚。”他克制地安抚道。
    窗外雪似飞絮,飘在绛红的窗棂。隋恕用指腹拭过发尾,不滴水了,只是泛着轻微的湿。
    很像她带给他的感觉。
    隋恕放下毛巾,“明天,我陪你去造型室。”
    于是简韶就这样坐到这间琉璃灯环绕的造型室里。玄关的照壁上,印着一行哥特风的英文:
    Fashions  fade,  style  is  eternal.  时尚易逝,唯风格永存。
    简韶有印象,不少明星和网红都曾经在这个风格鲜明的照壁下拍过照片。
    接待员熟络地说:“隋先生,真巧,令慈昨天刚来过呢。”她看了一眼简韶,笑眯眯的。
    “是吗?”隋恕的声线没有波动。
    “是的呢……”接待员又说了许多,大概在讲隋母的心情似乎不太好,在这里做了一通造型,走的时候容光焕发。
    “好了,去做妆发吧。”隋恕打断她。
    服装师过来解释,“需要先挑衣服,再做配合服装的妆发。这边是租借区,这边是成衣区……”
    隋恕掏出怀表,看了一下时间,显然对别人穿过的东西不感兴趣。
    “成衣,”他直接对简韶道,“挑你喜欢的。”
    随后,他径直走到窗边,在台几旁坐下。师弟投的论文被拒,正崩溃地向他寻求意见。
    隋恕戴上耳机,接通了他的电话。
    另一边,几个服装师围着简韶,拿着色卡帮她做颜色测试。大概时尚业的工作者普遍梗多又嘴甜吧,即便是简韶这种内敛、的人,她们都能让场子不冷掉。
    隋恕没有报预算,她们按隋母以往的消费水准来选,很快给简韶搭了十分炫目而浮夸的一身。
    其中一个服装师姐姐俯在她耳边,悄悄说:“这是你准婆婆最喜欢的牌子哦。”
    说着,还冲她眨眨眼。
    补光灯似乎自带柔化,镜子中的自己,被曳地裙摆上的串珠与流苏映得格外明亮。她摸一把腰尾缠着的长纱,想起扫墓那天惊鸿一瞥的端庄女人,难以想象她其实更喜爱这种华贵、夸张的风格。
    “还不是准婆婆呢。”简韶笑着反驳她,不想她们在隋母面前说些什么。
    工作人员取来一顶镶有白贝母、蓝碧玺和坦桑石的白鹭冠,一边帮她戴,一边捡好听的说:“哎呀,快了快了,两个人感情好,其他事就差临门一脚了……”
    简韶看向镜中的自己,翠绕珠围,粲然生辉。从未有哪一刻,她如此明亮炫然。
    她和镜中的自己对视,又像是透过镜子,看着18岁那个刚下火车站、手足无措的小女孩。纸醉金迷的城市太大、太繁华,她格格不入,像是在做一场爱丽丝漫游的梦境。
    “好漂亮,我很喜欢。”她听到18岁的自己说。
    20岁的她却保持着亘久的沉默,什么都没有说。
    服装师在一旁夸,“哎呀,太适合了。我们这里还能做其他种类的复古风,您喜欢的话以后常来玩呀。”
    听到她说“以后”,简韶轻轻地对着镜中的自己笑了一下。
    她摇摇头,缓缓取下了白鹭冠。“很夺目,不过太高调了。”
    最终,简韶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简韶挑了一条更低调的国牌飞袖立裁鱼尾裙,裙摆至小腿。
    拱形落地窗被厚重的金丝绒窗帘虚掩,彩色的琉璃天窗分割天空,光怪陆离。隋恕坐在窗边,有条不紊地处理完学弟的事情,直到一道渌波绿的身影自金丝绒帷幔后朝他走来。
    他抬首,视线的尽头,简韶的小腿被鱼尾的窄形设计收拢着,朝他走来的每一步,都被裙摆束缚着。
    斑驳的彩色光弧里,隋恕产生错觉。他想起失去鱼尾的美人鱼,被人类永远地束之高阁,成为私人收藏。
    隋恕朝简韶伸出了手。她走快一些,高跟鞋有些不稳,被隋恕有力地扶住。
    隋恕拉着她,视线从她的鬓发向下移动,在渌波色的鱼尾裙摆那里略略停留,然后飞快滑过。他不吝夸赞:“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
    简韶的眉尾浮动着赧红的微笑,“我也很喜欢,谢谢你。”
    未化的雪,在落地窗外静静地覆盖在尖顶洋楼上。那些高耸的哥特式建筑、奇诡的巴洛克地标,连同兀自斜生的树枝,都一并地被这柔软松弛的白雪抚得平平整整,在晴空下闪着晶莹的光。
    简韶缓缓走到窗边,背对隋恕,垂瞰寂静的小巷。微拢的长发下,是光洁的颈骨与半露的背肌。
    隋恕忽而想起第一次见到简韶时,她也是如现在这般,在稀松的弱光中眉目低垂,神思疏邈。
    他其实没有告诉过她,即便不是Q0113的选择,他也会选中她。
    ﹉
    德卡贝里茨酒店,顶楼四十层连同天台被一同包下。
    大厅里唱着靡靡的乐曲,乐队在金丝绒幕布下吹着老式萨克斯。
    简韶挽着隋恕的手臂,昏暗、跳跃的灯光让她微微不适。
    人头攒动中,她隐隐窥见邵文津,一身复古的窗格纹西装,腰间垂着怀表,正握着金头手杖,和一个波波头女人跳舞。
    他似乎也瞥见她,眼睛骤然瞪圆,胸口的金色方巾在玻璃灯球下闪光。
    一路不停有人同隋恕打招呼,在鼓点声与欢呼声交织的派对里,热情洋溢。
    “来了,隋哥!”
    “Happy  new  year!”
    隋恕微笑,一一颔首致意。她跟着隋恕,也挂着礼貌的微笑。
    舞池里,男男女女摇动着身姿。跳跃的音乐并不能使她感觉轻松。简韶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她并不会跳交际舞。所幸的是隋恕并无跳舞的意思,而是带着她一路来到卡座区。
    那里已经坐了一些靓男靓女,华冠丽服,比服装师为她选的那一套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简韶握着隋恕臂弯的手有些紧。
    “师兄。”张炜如率先站起,唤了一声。其他人也举着香槟过来,他们并没有看简韶。
    她松气的同时,又禁不住涌出莫名的感觉。
    “张炜如,我师妹,你们见过。”隋恕向简韶示意。
    “马越鹿、高岑溪,我在一中的同学,向肃、刘萱梦、钱雨姗,我发小……”隋恕一一介绍。
    他们的目光这才越过隋恕,自下而上地扫视,最终留在她的脸上。
    这种目光掺杂着不动声色的审视、狐疑与惊奇,让简韶的脸皮都仿似紧绷了起来。
    “幸会,我是简韶。”笑的似乎有些僵。
    她并不是第一次被别人用目光审视。但是这一次是不同的,她想。
    这些都是他的朋友。
    简韶的心底甚至升腾起隐秘的渴望,渴望他们能接纳她,哪怕一点都可以。
    对面点了点头,显然并未在意。
    乐队一曲终了,邵文津也往卡座区凑,姐姐妹妹一通叫,一群人打的火热。
    温热的潮浪里,调笑声与乐声混合成此起彼伏的波浪,涌动着,拍打着。
    简韶悄悄望向邵文津,他身旁的女伴不是吴娉,而是那个身姿曼妙的波波头女郎,腕上戴着四股黑色缟玛瑙与珍珠串成宽手镯,细细长长的眉下,一双丹凤眼顾盼生辉。
    有人亲切地喊她“琳琳”。
    简韶觉得她眼熟极了,想了半天,竟觉得她像极了七常委之一的戴行沛。简韶被自己大胆的想法吓了一跳。
    迷离闪烁的彩色灯光中,简韶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却发现有新的消息提醒。
    唐宁发来一堆截图,震惊的语气和表情包,问她认不认识张炜如。
    暗光里,简韶羽睫扇动,就在她的不远处,张炜如半倚着软包沙发,在周围人的嬉闹中,眉目舒展,莞尔而笑。
    她垂眸点开唐宁的截图,是论坛的爆料帖。
    在自称是圈内人的爆料下,有一个实名号贴出了一张聊天截图,居然是张炜如本人的澄清:
    “不知道哪里传出的订婚谣言,如果长辈们在百岁宴上开的娃娃亲的玩笑也算的话……如果那条帖子还在的话,麻烦你帮我一块澄清了吧。”
    简韶怔怔地坐在沙发,靡靡不清的乐声萦绕,她一时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
    感谢去趣、安妮、之杳、Mi  Manchi、小彩虹的珠珠~端午假期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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